李永晶,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分身:新日本论》作者,主要研究领域为社会思想史。
静,是许多人初来日本时的第一印象。本该喧嚷的商场超市里,店员殷勤低语;空寂清冷的寺院中,僧扫落叶无声。即使像东京这样拥有上千万人的现代都市,身处汹涌澎湃的人潮之中,也不难找到一片寂静之地。
静,渗透在日本文化的方方面面。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中描述了那种埋藏在阴翳中的幽静;川端康成的《雪国》记述了雪落山林的沉静;大西克礼在《侘寂》中分析了美学概念中的寂静。静这个词可以说是日本文化的关键词,理解“静”,正是观察日本的第一步。
日本的“静”中蕴含的是一种秩序性。这种秩序性并不仅仅是遵守规则、按部就班,而是一种自我克制。克制自己安守分际,划定好自己的界限;同时也尊敬他人的边界,不会轻易逾越。这种日本独有的秩序性不仅表现在人与人之间以礼相待、不敢突破界限大声喧哗搅扰秩序;也表现在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人在自然面前的节制就是遵守自然的秩序。这也就是为何日本的庭院设计总是充满了看似漫不经心的野趣。
秩序性是人类共同的追求,因为有了秩序,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才得以构建,社会才得以成立,所谓的文明亦由之诞生。日本特性中蕴含着秩序性的“静”,也因此潜入心灵的深处,成为了中日之间连通自我与他者间大门的一把钥匙。
发现日本之“静”
我眼中的日本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这些年,我写了一些关于如何认识日本社会的文章,它们无疑都是我眼中的“日本”。在最近出版的《分身:新日本论》当中,我提出一个说法:日本是我们的“分身”,是我们的“另外一个自我”。这是一个理性的认知模型,其实在它的背后,还有我个人的真切体验。我们每一个人的“另外一个自我”,或许都生成于那些关于过往体验的堆积与沉淀。这么想来,一幅幅关于日本的画面逐渐显现在了眼前。
1998年1月8日,我从大连飞抵东京。那一日东京正在下雪,在随后几天很快发展成数十年不遇的大雪。作为东北人,我自然见惯了各色雪景,但那几日萦绕在头脑中的却是“雪国”二字。这两个字不是来自于此前故乡的生活经验;我的印象中先有日本文学家川端康成的同名小说《雪国》,然后才有当时我眼中的现实。我对日本的认知,有着一个从观念到现实的“发现”过程。
其实,我对日本最初产生的印象,完全源于大学期间读到的川端的作品。某一日逛书店时,我偶然注意到了日本作家系列的作品,在经过一番思量后,最终选购了川端的小说。选购的缘由,或许与这些书的题名有关。当时我读的是数学系,却对新奇的汉字组合很感兴趣。“雪”和“国”二字极为平常,但当我看到它们组合在一起时,眼前就仿佛出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开始阅读不久,我就发现了日本小说的特异性:它们非常宁静。日本小说当中似乎不存在社会,鲜少对个体深重的悲欢离合的描写,只有个体对生活的无尽体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日本小说的一种传统。不管怎样,川端的小说让我看到了一幅宁静的日本画面。
这个画面当然得益于小说中人物使用的语言。我不禁好奇起来:人们怎么会有这样从容、克制、优雅的表达方式?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为何如此安静?为何没有我们常见的那种激烈的矛盾冲突,没有那些声嘶力竭的争吵或呐喊?
这种通过文学作品获得的日本印象,很快为我初到日本时的体验所佐证。东京这个有着上千万人口的现代大城市,到处都是阒寂无声,人们仿佛被隔离了一样。即便是在地铁的高峰时刻,你虽然身陷汹涌的人潮中,但对周遭的感受可能依旧是一片悄然。
这就是我眼中的日本吗?那这种宁静的感受又来自哪里?我思忖着,它应该来自古昔与远方,来自于我们每个人都有的心灵故乡。
入乡随俗,我很快适应了东京的那种让人忘记流年的恬静,这或许是我们每个人都在追寻的心灵栖息时刻。人类从远古的荒野、森林中走出,那种近乎永恒的自然沉淀于我们的内心,构成了我们灵魂的故乡。异域的山河风月,让我意外发现了“另外一个自我”的故乡。初到日本时的这些感受,当然影响着我后来对日本的观念。
“静”中有序,异域“故乡”
2014年7月的一次东京之旅,再次强化了我的这种印象。刚下飞机,顿时就产生了错觉,感觉自己回到了此前一日的上海。此时东京正处在梅雨季节,与上海前一日阴郁的天光异常类似。
出了海关,我很快乘上了机场大巴。车即将开动时,穿着整洁的司机通过车内麦克风,开口问候,说道:“本车马上开动,将有些许摇晃,请您多加注意。另外,全程请系好安全带。感谢您乘坐本次班车。”由于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车上,我感觉司机在跟我说话。司机仪表端庄,用语郑重,声调和缓,吐字清晰,和周围的洁净与宁静相得益彰。
从机场到东京都内的一路上,天色空濛,不时让我联想起江南的梅雨天来。小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落到地面的雨滴偶尔折射出晶莹的光亮,衬托着人世的清洁。再次遭遇这些旧时风物,我不禁时时陷入沉思。
走在东京的大街上,另外一种错觉猛然袭来。在我一次要经过一个路口时,一辆轿车同时行驶过来。我早早停下了脚步,开始等待。那辆车很快行驶到我的旁边,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司机随即刹车停下。瞬间我为之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我有优先通行的权利,司机本可以在我面前安全通过,但还是照章办事。我向司机看了一眼,点头致意,然后快速通过路口。那辆车随即发动,在我身后行驶而去。这是日本式的过马路,人们都遵守彼此之间的约定,它们或成为习俗,或成为法律。
由于最近数年国内的报道,我们可能对此并不陌生。我要说的是,这种现代都市的环境,同样是人们心灵属性的向外的映射;日本社会的安静感其实源于日本社会高度的秩序性格。这些感受,让我再次“发现”了日本的秘密。
2019年5月,时隔近四年,我再次去往日本;这一次是从关西国际机场入境。在沿着长长的步道走向海关途中,我远远看见一位年轻的女性工作人员站在一个拐角处。这是我下飞机后遇到的第一位日本人,于是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她或许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在我快走到她面前时,标准地向我鞠了一躬,笑容可掬,同时说了一句“欢迎”。我马上点头致意,算是还礼。
这当然是日本社会极为平常的风景,但在那一刻我还是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似乎仅应该存在于我们的亲朋之间,但为何会出现在此刻异域的一位工作人员身上?当然,我知道实在没有必要这么追问,因为那一刻的感动是真实的,是“另一个自我”的归乡感受。
这种在日本遭遇“故乡”的体验,当然不是我独有。周作人在他的回忆录中有这样一段说法:“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而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的空假。”你看,周作人在日本发现了一种中国文化的黄金时代所代表那种“健全”的品性,是一种实在,而不是圣贤的理想国,更不是意识形态虚构的“空假”。
心灵深处的古昔和远方
2020年1月31日,时值新冠病毒肆虐的高峰时期。就在这一天,来自日本的一条信息瞬间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在一批日本驰援湖北的物资上,醒目地印着一句赠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句诗歌的来历如今大家已经耳熟能详了。根据《东征传》记载,日本长屋亲王在赠送大唐的千件袈裟上绣着十六字偈语,这两句诗为前半部分。据说,鉴真就是感动于这十六个字,以异域为故土,历经九死一生而最终达成了传播佛法光明的心愿。
随后,来自日本的救援物资也多贴着古典诗歌。这些文字让人们动容,为近乎兵荒马乱的疫情救援与防护活动,增添了一种异色,并最终演化为网络空间的一场文化事件。
如今事态早已沉静了下来,我们要去追问,为什么这八个字会给我们的心灵带来如此大的波澜,甚至是冲击?在我看来,这些来自古昔和远方的诗句,在一种全国性的危机时刻,引导我们回归内心的深处,让我们遇见了日常语义空间中已经失落的美好。“满目山河空念远”,我们瞬间产生了命运共同体的感受。
这些汉字诗句来自于日本列岛,但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当地华人,他们对汉字可能有着与我们不同的感受性,因为那里是汉字的第二个故乡。这是更整全的真相。哲学家们说,语言构成了我们存在的本质。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每个人都还有一个失落的故乡,它在远方。
这种故乡的感受和视角,同样属于一部分日本人。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曾经在随笔中这样写道:“不管怎么说,中国的思想,都是人类的故乡之一,一到某种时刻,有意无意的,就在讲述着对它的乡愁。”通过日本,我们看到了心灵深处的古昔和远方。□李永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