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日本公布了新年号“令和(れいわ)”,正式启用将在5月1日,明仁天皇逊位、德仁天皇即位时。日本方面称,“令和”一词源自《萬葉集》“初春令月,氣淑風和”。日本岩波书店《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万叶集(一)》指出,“令月”该句与张衡《归田赋》“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意境相仿,“气淑风和”则另有可能化用王羲之《兰亭集序》“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总之,“令”是美好的意思。《诗经·大雅·卷阿》:“如圭如璋,令闻令望。”这里“令闻令望”就是指“美好的声誉、名望”。
(当然,我们有更深的想法,“和”兼指“日本(大和)”,就是祈望日本今后美好发展。)
在汉语中,“令”作为美好义仍保留在亲属称谓里。“令尊”“令堂”“令郎”“令嫒”是对听话人的亲属的赞美。然而笔者很快反应到,这个“令”在粤语广州话里就是常用的“靓”。
“靓”,《新华字典》有jìng、liàng两个读音。其中前一个读音是字书有的,稍后我们详细分析。第二个读音实际上是普通话对粤语不恰当的模拟(音译)。“靓仔”“靓女”“件衫好靓”,其中的“靓”,广州话读/lɛŋ33/,就是古汉语中的“令”。李荣先生主编、白宛如先生编纂的《广州方言词典》第375页,“靓”注释:“漂亮好看。”“训读字,本字为‘令’。”
“令”本身应该是阳去调(调值22),在“美好”的意思中却读阴去调(调值33)。这可能是用变调表示亲切、可爱之意。普通话也有类似这样的变调,如“妈”“猫”等字,本身都不是阴平调,但实际读音却都读成了阴平调(就是大家熟悉的“第一声”,调值55)。广州话梗摄字(普通话读eng的大部分字)的文读音是/eŋ/,相应的白读音则是/ɛŋ/。“精”,在“精细”中读/tseŋ55/,这个词比较书面语,是“文读音”;只用单字,表示“精明”时,读/tsɛŋ55/,相对更口语一些,是“白读音”,如“佢好精啊”。同样还有“领导”是文读音,“衣领”是白读音,“声音”是文读音,“声气”是白读音,“姓名”是文读音,“出名”是白读音,等等。
刚才白先生说是“训读”,这个词是直接用了日语的术语,语言学更常用的说法是“同义换读”。《说文解字》“续”字下收“赓”,“古文续从庚贝”,实际是许慎错将同义换读以为异体字收录。徐铉注:“今俗作古行切”,便是“赓”的真正读音。有双音词“赓续”。“刚”字下的古文从人、二、口,裘锡圭先生《释“弘”“强”》(《裘锡圭学术文集》甲骨文卷184页–189页)一文引李家浩先生说,“刚”的古文即是“强”,也是许慎错将同义换读收录作异体字。这种现象在传抄古文字中相当常见。
回到我们说“靓”是“令”的训读字,我们翻翻字书。
“靓”《广韵》去声“净”小韵(所谓小韵就是同音字汇编,这里表示和“净”同音),“装饰也”。《洪武正韵》两读:上声“静”小韵:“女容徐靓祁祁貌。又与静同。贾谊赋:‘澹乎若深渊之靓(原文误作“貌”)。’班婕妤赋:‘袂眇眇兮密靓处’。又敬韵”;去声“净”小韵:“糚(同妆)饰也,明也,粉白黛黑谓之靓糚”。而专门针对粤语的韵书《分韵撮要》中则写道:“女容徐靓,粉白黛黑。谓之靓粧。”
可见,在“美好”一义上,“靓”“令”是相通的。所以“令仔”“令女”写成“靓仔”“靓女”。
“靓(liànɡ)”大行其道,“靓(jìng)”本义却在广州话里隐没。还有一个也是夸赞人和事物的词,读/tsɛŋ33/,俗写“正”,如“正嘢”“好正”。而这个“正”的本字,正是“靓(jìng)”。
无论是“静”还是“净”,在粤语中都浊上归去,读阳去,统一读了/tseŋ22/,白读则是/ts??22/。而参考上面的“令”,白读音用变调表示可爱之意,调值从22变33也就可以理解。广州话已不分精、章二母,“靓”“正”白读音同音了。
也就是说,“靓(liàng)仔”应该是“令仔”,“令”本义是美好的,就像“令尊”“令堂”“令郎”“令嫒”一样。而另一方面,“正嘢”却应该是“靓(jìng)嘢”。和“靓(liàng)女”相仿的“正妹”,我们也大胆猜测就是“靓(jìng)妹”。闽南话“静”文读tsīng(安静、冷静、平静、肃静、恬静),“正”文读tsìng(反正、修正、正义、正经、正式),也是调类略有差异而已。
实际上再往前追溯,《诗经》“静女其姝”,“静”就是“靓”,“静女”也就是“正妹”。“笾豆静嘉”亦然。今天北京市有个小区叫“静淑苑”,坐车去清河镇必然会经过。
“靓”本从见,方才所引《广韵》《洪武正韵》尚有“朝见”一义我们没写(后来写作“请”)。
于是梳理一下:
靓女——令女
正妹——靓妹——静妹
请见——靓见
这样就更好看出本字和假借字(训读字)的变迁。
最后,说到“令尊”的“尊”,我们也不禁想多说两句,这类在粤语中随便一个词就很古典、有字书出处的情况还有很多。粤语把壶瓶一类器皿都叫“樽”,就是源自商代的命名,青铜器常有“某某尊”。如商高宗武丁时期的“妇好尊”“子渔尊”:
“尊”是一种酒器,沿用到粤语中,则泛指所有形似的器物,不单是饮酒用,如“豉油樽”(酱油瓶)。至于“入樽”即扣篮,也是因为篮网形似“樽”。
“尊”从尊彝转义为尊贵、尊敬,而本义“壶樽”分化成“樽”,在汉语方言中仍有生机,是很有趣的。
作者简介
谭樊马克,1990年11月生,广东广州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语言学系2017级博士研究生,汉语史方向。
本科就读于中山大学地理科学与规划学院,硕士就读于云南大学文学院。
参与重大项目“汉字谐声大系(17ZDA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