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曾有书法家说,书法于中国人宛如性命,生死相随。“言志明心,血肉深情。”中国人对于书写,有不同于别国的执着。常说字如其人,字是人的第二张脸。即便在电子设备取代了大多数手写场景的今天,中国人对字的要求仍未减退。这在我们看来的习以为常,通过日本作家平野启一郎细腻敏锐的观察得以放大。
中日两国文学交流的历史源远流长。近十年来,我多次参加“中日韩东亚文学论坛”,籍此与中日韩各国作家增进了友谊。
现今,很多中国当代作家的小说被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发行,像莫言、铁凝、残雪、苏童等等,我也是他们的忠实读者。就在最近,全球畅销的科幻小说《三体》(刘慈欣著)被翻译成日语出版,也引起了广泛关注和热议。
与中国作家们相处的时光总是充实而快乐的,但其中也掺杂着我一丝小小的困惑。概括来说就是,他们的字都写得非常漂亮。
一般研讨会都会安排出席作家为活动题字留念。看着会场里背板或签字板上中日两国作家的字,总会为那天壤之别感到些许失落。上次参加在首尔召开的中日韩东亚文学论坛时也是,我们日本作家一面感叹中国作家墨宝的飘逸洒脱,一面为自己不甚精致的字面面相觑苦笑不已。
其实日本作家也时常被要求题字签名,但大家往往认为字的价值在于写字的作家本人,而很少有人将题字放在书法层面进行品评。特别是青年作家,可以说基本没人以看书法的眼光看题字。
日本的基础教育也教授书法。我中学时代临摹过王羲之、颜真卿等大家的作品,遗憾的是并没怎么学好。不过,到了大学我学了一点草书、行书,虽然最终也没写出一手好字,但这段经历对于理解简体字功不可没。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在我很小的时候,社会上有把左撇子强行矫正成右撇子的恶习,左撇子的孩子被强迫用右手练习使用筷子、铅笔等。
我惯用右手,但同班的朋友里有惯用左手的,虽然只是少数。他们练习右手写字着实吃了不少苦。
虽说如此,这种做法我多少也有点认同——筷子是不是右手无所谓,写字还是训练右手比较合理。比如“一”字,如果用左手,很难先点下去再划出一道漂亮的横线。尤其是毛笔字。
不过我以前近距离看过莫言现场挥毫,着实让人目瞪口呆——他先是用右手写了一幅笔酣墨饱的好字,接着又换左手展示了书法的韵味深长。
这左右开弓的技艺真的让我震惊。我问莫言,“在我小时候,日本人通常会把左撇子都纠正成右手写字,中国不是这样吗?”,莫言答道“中国不这样”。那一刻我不觉哑然,日本的书法教育到底做了什么?
私以为今天日本人的字较之过去更拙劣了。
当然,并不是没有字好的人,这是个相当简单粗暴的说法,我之所以认为“较之过去拙劣”,是因为在电脑、手机等智能产品普及的大环境下,我们实际动笔的机会大幅减少了。我自己虽然用电脑写作,但长篇小说的校样一般不用PDF修改,而是习惯在纸上用红色圆珠笔标注出修改痕迹。每次改稿都会感到惭愧——自己的字又不如从前了。
今时的日本,需要手写的只有办理手续所需的文件、或者给珍重的人的书信。前者的字,可以龙飞凤舞,只要能读懂就好;后者的字则要特别细致工整。而这两者之间的,需要日常手写体的场景所剩无几。
如今的中国,虽然已经发展成为IT大国,但在我所熟悉的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城市,诸如北京上海等,日常手写的文字依旧生机勃勃。我这么说,不仅仅是看了中国作家们的字。来参加签售会的读者们总会在小纸条上写上想让我签在扉页的名字或句子,这纸条上的字也让我深有感触。
或者说这感触只是外国人单纯的误解?但我以为,中国也从很早就开始讨论IT发展对手写文字的影响了。
对于当代中国与毛笔书法的关系,还有一个我很感兴趣的点,那就是广告牌上的文字。
无论日本还是中国,广告牌的设计都深受欧美影响,这一点毋庸置疑。比如日本饭店的室内装潢风格多被称为“日式摩登”,它力图将现代流行与日本传统(外化出的表象)融合起来形成独特风格。中国亦是如此,北京、上海等城市新建的饭店也有很多精巧绝伦的设计,堪称“中华摩登”。
但是在日本,道路两旁广告牌上的文字都是以哥特体(Gothic)、明朝体(Mincho)为主的印刷体;而中国则呈现与日本截然不同的光景——连高层建筑上的公司名都是毛笔体。
这差别同样体现在书籍的装订上。《日蚀》、《一月物语》、《何为自我》等我在中国出版的作品,书名均以帅气的毛笔字体写就,每每看到,心存感动。
毛笔字在日本的平面设计字体中,存在感也是极弱的。烧酒的标签、日料店的店名、大河剧的剧名等LOGO的设计虽然尚可见毛笔体,却与正统书法的毛笔体相去甚远,散发着更多商业设计的味道。
去年在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的颜真卿展在日本引起热议。但相较之下我更关注的,是当代中国日常街头巷尾生机勃勃的毛笔体,是中国人笔尖下不经意流淌出的文字。(文:平野启一郎 编译:张靖 审稿:王晓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