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进入了平成时代的倒计时。在过去的一年，日本虽然遭遇了强台风和大地震，但利好消息还是不断传来。简约一下利好消息至少有如下几点：

●去年12月，日本政府正式决定幼儿教育和高等教育免费化制度，并从今年10月开始实施。

●去年日本交通事故死亡人数为3532人，比2017年减少162人，为1948年有统计数据以来最少的一年。

●去年11月，约有450家日本企业参加了在上海举行的首届进口博览会。在各国和地区中，日本参展企业数为最多科技含量也最高。

●在全球护照“含金量”排行榜上，去年持日本护照可免签进入189个国家和地区，为世界最强。

●与走出去相比，走进来更为亮眼。2018年访日外国游客突破3000万人次大关，创历史新高。下一个目标是2020年达4000万人次。

●从去年10月份数据看，日本股票总市值重返世界第二。当月中旬，日本股票市值为6.2万亿美元，中国股票市值为5.2万亿美元。日中逆转之差达到了1万亿美元。

●日本餐厅在亚洲急速增加。到去年6月为止，店铺数直达7万多家。其中在中国的日本餐厅就达4万多家。

●去年10月发布2018年版《全球竞争力报告》显示，日本的综合排名从上年的第9升至第5位。

●去年日本开启了向每位癌症患者提供“定制型”最佳疗法。这种定制形疗法将使患者的个人负担从47万日元（相当28000元人民币）降至数万日元（1000多元人民币）。

●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看点就是诺贝尔奖。去年又有日本人斩获，成为进入2000年后的第18人，总数为27人。

就是这么有点吸引力的国家，不可思议的却是跌入了所谓低欲望社会与下流社会的洞穴。但不可思议往往是可思议之母。按照日本思想家东浩纪在《一般意志2.0》一书中的想定，后现代社会的一个特征就是动物化。

现在日本的家电商推出一人生活的冰箱洗衣机微波炉三件套，44800日元（约合2600元人民币）。已经相当便宜了，但日本人还是不为所动。因为不远处就是便利店，我还需要冰箱和微波炉干什么？不远处就有投币洗衣房，我还需要洗衣机干什么？现在日本年轻人又开始重归4叠半（约7个平方）榻榻米生活。为什么重归4叠半？就是可以不要家电三件套了。甚至连电视机电脑都是多余之物，因为有智能手机了。日本NHK电视台最近开始考虑降低每月的收视费，一个考量就是拥有电视机的年轻人大幅减少。

总之，在日本“无物”的单纯生活变得可能，最小化的生活变得可能，而且这个倾向还在持续扩大。

京都，南禅寺约会的年轻情侣

这令人想起小津安二郎，想起是枝裕和。他们都是在无欲与平淡中完成后现代叙事的大师。

在日本广岛县福山市，有一处叫“不动院”的山间土地，那里摆放着约10万座墓碑，密密麻麻，粗粗一看令人毛骨悚然。这里接收并供养着因迁坟而被撤去的墓碑。在日本，因少子高龄化，无人管理的无主墓也在增加。据厚生劳动省的统计，2017年的一年间，迁坟就多达105000座。与1997年相比增加了一半。不动院的77岁的住持三岛觉道说，“这是个滋生墓之坟场的时代。然而正是有了祖先才会有今天的我们。”这当然也是一种凄惨，但就是进入了这个时代，又有什么办法？

在回答何谓“时髦时代”这个问题时，日本人说，每天穿同样衣服就是时髦时代。这表明现在的日本人思考的是如何不花钱或少花钱也能得到幸福。如不贷款买新房，而是买二手房翻新。如减少外食。公司下班后的常套聚餐，现在年轻人会不脸红地对上司说：家里冰箱里还有豆腐，明天就要过期了，对不起，我今晚就缺席了。就“楽しい/快乐”与“嬉しい/高兴”这之间的语感，日本人有趣地这样区分：前者一定是一起去好的店，吃好吃的东西。后者则是不管什么店不管什么料理，但能见面聊天就好；前者是泡沫时代的用语，享尽快乐才瞑目。后者是低欲望社会的用语，只要高兴就满足。所以村上春树的那种“小确幸”在日本很有市场。在日本，75岁以上称之为后期高龄者。问题是这些后期高龄者也在追求不忘色恋的小确幸。在养老院走廊的椅子上，触摸女性乳房的是90多岁的老人。坐轮椅的年老女性，仍然不忘触碰男性工作人员的下体。而夜晚爬上熟睡老女身上的老头，时有被工作人员发现。

现在日本约4个男性中就有1人终身不婚，女性是7人中1人终身不婚。照这样下去到2030年，日本男性的30%（即3人中有1人）将在没有婚历的情况下孤独终老。如果说泡沫时期的“单身贵族”是对人人结婚的一个自主逆袭话，那么现在的不结婚则是低欲望的一个自然常态。

经济学家武田晴人在2014年著有《脱增长神话》一书。他在书中说，失去的10年，失去的20年这种说法，是表示经济增长至上主义的傲慢之语。而零增长的持续，则预示着追求经济增长的时代结束。从

在日本人看来，大量制造，大量消费，大量废弃为特征的是第三次工业革命时代。而已经到来的是一个超智能时代——第四次工业革命，日本将其称之为“社会5.0时代”。物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是支撑这个时代的主要技术。对应这个时代的消费是否就是三浦展所说的第四消费？第四消费就是不消费吗？不是。如果说第三消费是名牌志向，那么第四消费就是共享志向。

可能就是基于这些知性背景，去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翻译出版了日本著名经济评论家大前研一的《低欲望社会》和三浦展的《下流社会》这二本书，从下流社会到低欲望社会，从不熟悉的语言到熟悉的语言。一个如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一个如地狱小花，一切青白，一切冰冷。但这两本书都告诉我们一个故事：不是说穿优衣库是为了反衬自己有钱，而是说有钱人也穿优衣库。

1991年播出的《东京爱情故事》里，我们还记得莉香（铃木保奈美饰）说了句很“嗨”的话：セックスしよう/我们上床吧。这当属泡沫之语。因为只有在癫痫的“大时代”里，女人才会更自由更奔放从而也更虚假。2017年播出的《四重奏》里，我们当然更记得真纪（松隆子饰）说了句很私密的话：你平时并不知道我有没有穿内裤吧。这当属低欲望之语。因为只有在无所欲求的“小时代”里，女人才会抬头看见山上的那轮明月。京都大学教授佐伯启思曾在2009年撰写《守卫桂离宫精神》一文。何谓“桂离宫精神”？文章说：就是与物的幸福相比，日本人更看重能充实人的精神的安静安稳安心的生活。现在看来，这“三安”恰恰就是“小时代”的低欲望社会给与日本人的一个幸福馈赠。

上海译文出版了《下流社会》，东方出版社新近出了《第4消费时代》和《极简主义者的崛起》。学者三浦先生按照消费习惯的变迁，把日本分成四个时代。大正时代到二战前的全面西化是第一消费时代，也是面向精英阶层的消费时代。第二消费时代是战后到石油危机前，随着标准化生产带来的产能爆发，消费从精英走向大众，围绕家庭而展开的消费崛起。

距离我们较近的第三消费时代，是通过商品来彰显自己个性的时代，但也是过度消费被推向极致的时代，人们掉进了品牌化、差异化、多元化的消费黑洞，满大街的Box Logo Tee让人们变成了行走的广告牌，那也类近经济及社会学家Thorstein Veblen说的炫耀性消费，以商品突显身分和地位。而第四消费时代，是回归自然，重视共享的消费时代。人们更注重简约和环保，重视消费过后的结果。日潮代表品牌BAPE和里原宿的衰落，见证着第三与第四消费时代的更迭。而优衣库转型后的崛起和无印良品的盛行，则昭示着日本迈进了第四消费时代。

《极简主义者的崛起》是三浦展继《第四消费时代》后的又一力作。作者持续30年对日本的社会动向，消费动向及城市动向进行观察，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关注着日本消费社会的新生现象，并精准定义。如书中提到的：每天穿同款衣服的时代、暗黑女、两位大叔结伴而行、单人烤肉与便所饭、墓友、墓宠及共享墓等。作者借助对这些新的现象和新名词的整理和梳理，去洞悉消费领域的迭代升级，发现消费行为的最新变化。日本是中国最好的镜子，书中所提及的现象和群体，有些在中国已经出现，有些未来或许会陆续出现。本书正好可以作为一个窗口，提供给大家一个别样的视角去理解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时代。

姜建强，旅日学者，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研究，著有《另类日本史》、《夕阳山外山》《无印日本：想象中的错位》、《汉字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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