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姜建强，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日本人的左右感觉

日本文化中的许多点与线，如果留意观察和思考的话，就能生出一些料想不到的意义出来。比如，日本的自动扶梯，行人一般都是站立左侧，留出右侧供有急事的人利用，但在关西的阪神一带，则是反过来，站立右侧，留出左道。这是为什么？还有，日本人自杀者中有很多是跳楼死的，在跳楼的瞬间，自杀者一般会脱下鞋子，以站立跳下这个点为基准，将鞋整齐地放置于左侧。这是为什么？又如在空荡的电车里，日本人总喜欢抢座长长座椅的两端，留出空荡荡的中间段。对两端的席座者而言，其判定位置的视角不同，左与右发生着变化。日本人为什么要在意这个变化？这就引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日本人是尊左还是卑右？是尚右还是鄙左？

这还真得不好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日本人的左右感觉绝不是左联是辞旧，右联是迎新，左联是百花齐放，右联是万紫千红的二元对立。他们不喜欢完全均衡与左右对称，对正统性和规整性天生地有着想去打破的冲动。这就如同日本人经常在电视节目里提出一些看似无聊的问题一样，如搅拌纳豆的时候，你是左旋还是右旋？抱胳膊的时候，你是右手放上还是左手放上？组合左右手指的时候，哪个大拇指朝上？

日本人对左右感觉的把握，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就是在政治层面上的一些“怪异”行为。如从世界范围来看，护宪派属于右翼，改宪派属于左翼，但在日本正好相反，改宪派的立场属于右翼，维护宪法9条的人士则属于左翼。这其中大江健三郎就被贴上左翼人士的标签。今年夏天去世的日本学者鹤见俊辅也属典型的护宪左翼进步人士。还有围绕天皇制的问题，左右也在经常错位。如明治期间，维新志士们则将维护天皇制的江户幕府视为左翼的存在，大有欲将摧毁而后快的盘算。但是前几年废除天皇制的强烈呼声则来自于左翼势力，如2010年去世的东京大学名誉教授沟口雄三，就是历数天皇制罪恶最为激烈的左翼学者。而从最近的冲绳基地搬迁问题而引发的运动浪潮来看，反对向边野古搬迁的为左翼力量，而当年反对美军进驻的则是一批实实在在的右翼人士。如率先亮出向美国说不旗号的石原慎太郎就是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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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左是日本人的基本倾向

《论语·宪问》里有一条语录：“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这句话的大意是：如果没有管仲，我们恐怕要披头散发穿左衽的衣服了。管仲是齐国恒公的宰相，抵御了夷狄的入侵守卫了国家。是个有功之人。中国古典里有：言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被发左衽之人。这是从汉人的视野来看的。古来汉民族的服装为右前（右衽），周边的蛮族，北方的游牧民族的服装是左前（左衽）。

与此不同的是日本。在古代，男女都是左衽的服装。高松冢古坟（7世纪末）壁画中的女性，都是左衽。与此对比，唐的永泰公主之墓的壁画中，也有左衽的女性像。从左衽到右衽，日本是什么时候变化的呢？不是很清楚。但奈良时代的大宝律令（701年）里，明文规定了上层贵族的服装为右衽。之后的养老令（719年）又规定了庶民的服装也是右衽。所以一直到现在，日本的服饰都是右衽。江户中期的伊势贞丈在《安齐随笔》中还不忘怀古，特地写上一句我们国家上古的衣服是左衽，走得是从左到右的一条路。

日本上古时代尚左这是没有疑问的。《古事记》里写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的“国造”。伊邪那岐最后得到三柱神：洗左目生出天照大神，洗右目生出月读命，洗鼻子生出建速须佐之男命。阳神左施，阴神右施。左眼是日神（阳），右眼是月神（阴）。建速须佐之男命从鼻子出。鼻子要出气，要打喷嚏，所以性格也暴烈。

从黄泉国返回的伊邪那岐为了去掉身上的污秽，将身上的衣服都仍入河里当作祓禊。仍完衣服扔手缠（套在左右手的一种装饰），诸神诞生了。左手的手缠诞生的神有：奥疏神，奥津那艺佐毘古神，奥津甲斐辩罗神。右手的手缠诞生的神有：边疏神，边津那艺佐毘古神，边津甲斐辩罗神。都是难以理喻的神，但其特征来看都与海有关。左是与深远（奥）有关的神，右是与边际（边）有关的神。而奥与边，表示的是大海的海面（沖）与海滨（浜），意味着远处的东西与近处的东西。再引申为则是左手指向远处之物，右手指向近处之物。而指向远处之物则与非日常有关，指向近处之物则与日常有关。这里，左与右其实又分出了非日常与日常，晴好与污秽，诸神领域与人间领域，抽象世界与具象世界，不能把握的世界与能把握的世界等。这种“奥与边”的距离感一旦有了左右感觉，其思维的定向就会慢慢生成。

如有日本《诗经》之称的《万叶集》，有一首歌曰：“不常见君常思念，持弓左手搔眉痒，相逢之事当可成。”这是一位女性的叹息之歌：很想见心上之人，但就是难以相见。怎么办？便用左手搔左眉。古代日本人相信，突然之间的眉毛搔痒，是能见到恋人的预兆。这里，奥妙的手法是左手，知晓未来的是左眉。对日本人来说只有左才能触动圣域，右仅仅是日常化的一个表征。日本葬礼等仪式之所以很重视向左回转的做法，也是死与不净在以前被视为非日常的圣域，属于尚左思考的表现。文中开头所说的自杀者要脱鞋并放置于左侧，就是因为要去与现世不同的世界了。那个世界那个空间当然是非日常的，非世俗的，但绝不是断与绝（日语都表现为たつ）的完全的死，所以要脱鞋“

あがり”（这个语感有“请上来”与“请进来”的意思，如日本人常对站在玄关的小孩这样说“靴をきちんと揃えてからあがりなさい”），所以要放置左侧以表神圣。

日本历史上的大化元年（645），日本人在官职上开始定格左大臣和右大臣。大宝律令以后，太政大臣之后是左大臣，再之后是右大臣。也就是说左大臣是二号人物，右大臣是三号人物。显然，左比右伟大。日本飞鸟·奈良时期的政治家石上麻吕，就是先从大纳言升任右大臣，又再升任左大臣。兵卫府也是这样。左兵卫府在前，右兵卫府在后。左近卫府在前，右近卫府在后。兵库也是先左兵库，后右兵库。

再看京都这座城市，左京在东，右京在西。这是不可思议的。一般而言，地图都是东为右，西为左。而左京右京的来源，又与宫中的位置关系相联。这是生趣的地方。如当时的平安京，大内里在北中央，从这里出发朝向正南有都大路。以大内里为直线，左半分的街道为左京，右半分的街道为右京。当时的平安京左京比右京繁荣，这个结果是与原本的左京比右京更为优势为前提而生出的。

日本古都建造模仿中国。藤原京（694—710）、平城京（710—784）、长岗京（784—794）、平安京（794—1868），这些古都都是正面朝南，左为东，右为西。从原型上说来自中国的阴阳五行说。依据五行说，东之方角，即左为阳气发生之地。东为木德，指王者之德，好仁，表现春的生命。所以还是左的好。日本古代尚左，显然与太阳崇拜有关，日出东方，就是左。所以天照大神从左眼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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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左与左脑有关？

左，在日语中读“ひだり”。而太阳升起，日语也读“日出り（ひだり）”。而如果左为东的话，那“东”的日语读音为“ひがし”。从词源上看显然是“日＋向か＋し（ひむかし→ひんがし→ひがし）”这样变化而来的。逻辑的表示就应该是：左—日出—东。

那么右呢？右，在日语中的发音为“みぎ”。是从“握”的日语发音“にぎり”这个词源发展而来的。大凡需要握的东西都使用右手（当然左撇子是个意外）。右与握连在一起，这在逻辑上也是通的。

中国的《周礼》第六篇《考工记·匠人》条中有记载都城方位的文字，如中央宫室的左，即东，是祭祀祖先灵的祖庙（宗庙）。中央宫室的右，即西，有祭祀神灵的社稷。前方，即南面有朝廷，后方，即北面有市场。这样来看，建都1200多年的平安京，就是按照中国战国时代的《周礼·考工记》的思路来设计方位的。以宫城平安宫南中央的朱雀门到朱雀大路为中心，其东侧为左京，西侧为右京。天皇端坐于中央的高御座，皇后坐在右对面的御帐台。平安朝以后的御所紫辰殿南阶之下的东面种有樱花，西面种有橘树。东左西右。天皇举目，首先观赏到的是左近的樱。皇后举目，首先观赏到的是右近的橘。天皇与皇后，哪个更显赫？当然是天皇了。所以天皇举目首先能看到的是左近的樱。这里，不在乎樱与橘，而在乎左与右。

日本钱汤（公众浴室）的入口，左为男汤，右为女汤。这是从德川以来的习惯。在一个大男人主义的社会，左总是向男人优先开放。在日本，行人在左侧行走，这是源自江户时代武士们必靠左侧行走。其理由在于他们的佩刀。要想快速拔出插在左腰处的武士刀，就得保证右手活动的空间。由此武士们即便擦肩而过也不会互撞了。日本的相扑有个“番付”，是等级表的意思。东与西分开，当中写有“蒙御免”三个字。左侧为东，所以也叫东横纲。右侧为西，所以也叫西横纲。东横纲要比西横纲上位，东横纲降级就是西横纲。日本神道规定，在神前出步的时候，必先左足开步，退从右足。所谓的进左退右便是。新娘子在进入新房玄关之际，也是左足先开。

日本学者春山茂雄曾经认为，左脑是个人脑，右脑是祖先脑，人类大脑进化五百万年的精华都在右脑，人的重大决策几乎全由右脑最后作出。因此，要有高超的思维能力、丰富的想像力、强大的创造力，一定要重视人文文化，重视右脑。但是日本脑科学研究者角田忠信通过对日本人脑结构的研究，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日本人的大脑分工不同于欧美人。他在畅销书《日本人的脑——脑的运转与东西文化》中认为，欧美人的脑结构是左右分工明确。左脑为理性之神，右脑为感性之王。而日本人的脑结构则是将理性与感性的认知都混杂于左脑来处理。无论是元音发音，还是笑声、哭声、风声、虫声等情感音，都首先进入左脑。如隔壁人家在弹钢琴，琴声首先传入西方人的右脑，通过感受不认为这琴声是对我家的干扰。但如果是日本人的场合会如何？隔壁人家的琴声，首先传入日本人的左脑，马上理性地反映出这琴声就是噪音。噪音就是对我家的干扰。必须制止这种噪音。所以，钢琴杀人事件只有在日本才能发生。所以，在日本借房子的时候，首先被问的一个问题就是家里有人弹钢琴吗？

同样是琴声，为什么西方人与日本人的反映不一？就在于日本人的脑平衡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可以这样说，整个日本人的大半行动判断都是通过左脑来决定的。这会带来一个怎样的结果呢？在体质上容易发生歇斯底里症，身心容易接受新兴宗教。即文化认知上的差异。这里，我们感兴趣的是，既然日本人的大半行动判断都是通过左脑来决定，那么尚左是否也与此有关呢？

在日本，江户时代活跃的雕刻大王左甚五郎，大作家夏目漱石，歌舞伎世家十二代目市川团十郎，他们都是左手之人。一个有趣的话题是宇宙飞行员野口聪一，他也是左手之人。由于飞船上没有左手作业的工具，他只能在飞船外面作业当助手。人类的发掘调查表明，在远古左右手之人是一半对一半。之后发生显著变化，现在右手之人占据了90%。但是从左右脑的关系理论来看，从事感性艺术领域的左手之人，其比例高得出奇。所以左在日本总是一个很丰富很有意思的话题，如日本便利店内的商品摆设就有向左回转的倾向，这是因为人的习性是向左运动。抢夺犯80%也是左转逃走的。徒步也好，自行车也好，摩托车也好，汽车也好都是如此。日本警察说借此能提升60%的破案率。以至有大学教授提出要建立一门左右学，来研究左右文化历史的变迁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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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好还是右好？

中国有左顾右盼的成语。日本倒没有学中国的。它来了个颠倒：右顾左盼。如汉字素养非常高的森鸥外的文章里就有“右顾左盼”的用法。还有民俗学家折口信夫也有这样的用例。在日本有“左团扇”（ひだりうちわ）的说法，意味悠然度日有福人。显然是个不坏的用词；有“左孕”（ひだりばらみ）的说法，有表明生男孩的意思。也是个不坏的用词；有“左封”（ひだりふうじ）的说法，表书信封口在左上方。在日本属遗言等凶事用，看上去左的尊贵受到了质疑，但从非日常的角度来看，左仍有其不可替代性；有“右は京道，左は伊势道”的说法，表右是通往京都的东海道，左是通往伊势的参拜道。意味人在歧路何去何从。显然这里的左右之意都不坏。

有“左前”的词语。表大襟向左扣的意思。在日本，为了与活人相区别，死人的大襟都是向左扣的。这当然是不好的缘起。故该词语也带有负面之意。如表示衰落，衰败等。在用例上有“左前的会社”，就表示衰落的公司。日本在葬礼上还有“左柄杓”的说法。一般的情况下人们用柄杓从左瓢水。但葬礼的时候是用柄杓的外口，也就是从右边瓢水。照理说方向完全不一样，无所谓嫌弃与否了。但日本人还是很在意，就是不喜欢“左柄杓”的说法。在食事上，有“左膳”这个词。在日本东北地区，如从左边开始食膳的话，表好运会丢失的意思。显然属负面之词。还有“左迁”这个源自中国的词，表示失足后的贬官，流放等的意思。如日本历史上著名的菅原道真，官至右大臣，但在901年遭谗言左迁太宰府，两年后郁闷身亡。此外还有“左党”一词。但与政治无关，只表示一群酒徒或酒友之意。

右也不是全不好。如有“右腕”（みぎうで）的说法，表示最可信赖之人，好帮手之意。属积极向上之意。日本中世纪的军记物语中有这样一对词，“弓手·马手”，表示“左方·右方”。如《保元物语》中有“左右开功策马靠近”的描述。正如字面所示，左为“持弓之手（的方向）”，右为“持马缰之手（的方向）”。你看哪个重要呢？左手持弓杀敌当然重要，但右手持缰把握方向是不是更重要？舞妓艺妓用左手将和服的左端提起走步，这叫“左褄を取る”。所以舞妓艺妓也叫“左褄”。而一般正经人家的女孩是用右手提和服的右端。日语有“右左”（みぎひだり）一词。但这与好坏优劣没有关系，只是以发音优先为考量。日本人如果面对五音文字且分两个意思的情况下，一般取二音三音的读法。“右左”就是一例。再如“西东”（にしひがし），而不念“东西”（ ひがしにし）。

到底是左好还是右好？这也头疼了日本人。所以他们也干脆来上这么一句：“右と言えば左。”就是说当你言右实际上是说左。当你说左实际上是言右。表明人都是反向说话的。这就有点类似《诗经》的说法：“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换言白话就是：该左就左，该右就右，君子无可无不可。在中国，孔子时代是尚左的。孔子说，左手为上，右手为下。礼，左手为先。而老子索性给左右下凶吉定义：“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在西方，英语的“right”表右，但内涵了正确与正义的语意。“left”表左但并不表示其他。所以世界上首脑会议的站位总是右侧优位。再从西洋图像的表现来看，具有代表性的蒙娜丽莎画，属右配置向左，这是受基督教神之御手为右的思想而来的。而日本神护寺所藏的源赖朝（镰仓幕府的开启者）肖像画，则是左配置向右，这是日（天照大神）出左（东）的思想而来的。此外，印度尼西亚人和印度人在观念上将右手视为清洁，叫净手，左手视为不洁，叫触手。面对上司和高贵之人总是驱动右手，反之左手则显无礼。再深入引申，净手是取食的，触手是用便时使用的。左手与右手，净与不净的构图。

在左右问题的表态上，最为滑头的要属佛教。它用一个没有方位的“空”字，替代了前后左右的尴尬。而日本人喜欢佛教，在很大程度上恰恰就是喜欢这个“空”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用这个左右不对称的换位思考，才能将残月与落花视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