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路
今天到日本。入住酒店已是晚上。同事还在研究要不要去做个马杀鸡,我已经得回房间准备稿子了。没办法,当主笔就是这么苦逼。
三年前,我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那家单位成立于抗日战争时期。是的,比建国还要早,那是一家带有革命性质的单位。我进去的时候,赶上七十周年庆典,整个单位上上下下准备了三个多月。我也被编入道具组,负责舞台上器械道具的摆放和撤离。
大概因为单位的革命属性,有一批日本友人也来表演。都是些老头老太太们,年轻的六十多,年老的将近九十,足有三四十人。晚会前一天彩排,早上九点开始,排不上的在一边等。那些日本老头老太太们就站在舞台左侧,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下午等到夜里。我们工作人员都等得不耐烦了,他们还静默不语,脸上看不出一丝焦躁。
那天下午,有个节目反复排了很多遍。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叉着双腿玩手机,就是“原壤夷俟”时被孔子敲小腿的那个姿势。这时,一个日本老太太过来跟我说话,我愣了一下,反应出她是问洗手间,就往右边指了指。待我指完,她恭恭敬敬地朝我鞠了一躬,有九十度。她这一躬鞠下去,我就坐不住了,暗自赞叹日本人的谦卑和知礼。
次日晚会现场,主持人在回忆峥嵘岁月的时候,说了一句“日军的铁蹄……”,这句话让我觉得十分尴尬,当时那些老头老太太就站在舞台旁边。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人懂汉语,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
今天从名古屋机场来新大阪,我误买了一张即刻发车的票,不得不脱离大部队一个人坐上新干线。我不懂英语,遇见的日本人也基本都不懂英语,我就比划着问,每个被我问到的人,都热情而有礼地给我指示。有个小伙子还专程带我往酒店的方向送了好远。我说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他反应了半天,明白过来后忙说不会不会。
不过,在日本人严整而有秩序的背后,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们的内心。刚下新干线,在车站书店就看到了色情杂志。我在手机上打出《歎異抄》三个字,问有没有这本书,售货员用一种近乎诡异的笑表示没有。日本地铁和街道橱窗中的海报上,很少能看见笑脸。似乎日本人有一种天生的拘谨和严肃。
晚上,我在等候室友的时间里,溜达到一家稍大规模的书店,很快就发现了色情小说。虽然我不认得日文,但仅凭汉字,即可推测其情色程度。其尺度与想象力,大概远逾世界上许多国度。以谨小拘严而著称的日本,何以色情方面的想象会到这种程度呢?
我在书店翻书,很快发现了亲鸾的《叹异抄》。从前在国内,找这本书的译本,一直得不到。亲鸾在日本是大受崇敬的僧人,是净土真宗的巨擘级人物。东条英机曾读《叹异抄》,兴奋得夜不能寐。亲鸾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说过什么样的话呢?他说,恶人比善人更容易得到救赎。连善人都会得到救赎,更何况恶人呢?
这看起来和佛教讲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是相悖的。但实际上,它有它的款曲暗通。亲鸾的名字,是“亲近昙鸾”的意思。昙鸾是中国净土教的祖师。但中国的净土教,还不曾说恶人比善人更容易得到救赎。亲鸾这么提,实际上是一种矫枉。
净土教认为,无论一个人造作多么深重的恶业,只要一念向佛,阿弥陀佛就不会舍弃他。净土教圣典《往生论注》中有个比方,一间屋子哪怕已经黑暗了千年,只要有一缕光照进来,千年的阴暗就会刹那破除。并不因为积攒了千年,就比积攒一夜的更深重。
依这个理论,亲鸾的发挥并不能说违背净土教。恶人为什么更容易得到救赎呢?因为恶人深知自己无法解救自己,只有依靠阿弥陀佛。自力不可恃,唯有恃他力。净土教和佛教其他法门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净土教认为念佛是易行道,是他力得度;其他八万四千法门是难行道,是自力得度。净土教赞叹强调的就是依靠他力,即阿弥陀佛的无上愿力。
亲鸾的发挥,可谓奇矣。也因此,亲鸾开始做一个食肉、娶妻、生子的僧人。在他的时代颇遭诟病,流放,身后却获得许多殊荣。
但要说奇特激烈,中国的僧人,有远比亲鸾走得更远的。比如禅宗祖师临济义玄,他说学人须造五无间业(杀父杀母出佛身血等),方得解脱。再如圆悟克勤说,“有杀人不眨眼底手脚,方可立地成佛;有立地成佛底人,自然杀人不眨眼。”
圆悟克勤有个弟子,叫大慧宗杲。作为弟子,大慧宗杲把圆悟克勤一生心血凝成的书——评唱的《碧岩录》焚毁了。而当年有个赶考的小伙子,马上要考功名了,不看四书五经,却看大慧宗杲的语录。考试的时候,把大慧宗杲语录发挥两句,说动了主考官,给了他功名。这个人后来极力辟佛,成为一代儒宗,他叫朱熹。
有意思的是,今天研究临济义玄等人最有成就的,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像临济义玄、圆悟克勤、大慧宗杲这些人,在中国远远没有得到亲鸾在日本那样的名声。而他们所说的话,假如放在日本,是会激起惊天波澜的。一个很简单的佐证,就是日本人对王阳明的崇拜情结。
其实王阳明说的那些话,和禅宗祖师们比起来,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唯一的不同,是王阳明独特的机缘造就了事功。王阳明身后不久,王船山就痛斥他“阳儒阴释”。这是什么缘故呢?我觉得,大概是中国人骨子里有一种好大喜高的倾向在。
而日本就在这一点上和中国迥然相异。中国佛教的特质在禅(太虚语);而日本佛教,则净土所占人数最多。这大概和日本民族气质中的谨慎严肃一面有关吧。
日本空间狭小,几乎所有的物件,能小就不要大。日本人喜欢把什么东西都捣鼓得很精细。工匠精神在日本很常见,在中国很少见,中国人性喜疏阔空谈。其实,日本情色想象力的发达,也是工匠精神的一种体现。中国明朝以来也有很多情色小说,但无论如何达不到日本那种畸形程度。而日本之所以其畸如此,正在于日本人平素生活之严肃。貌若相异,实则相成。
日本地域狭小,人口众多。属于个体的空间十分有限,一不小心,就容易冒犯他人。所以日本人很懂礼,礼就是要约束自己不要冒犯他人。大概因为在这样的空间里生存得太久,一种压抑了的气质融入了血脉,玄谈高论之于日本人,倒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吸引力。日本人之所以着迷亲鸾、王阳明,大概因为这个民族缺乏那种特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