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爱》,黎戈 著,九州出版社,2015年3月。
为工艺所滋润的世界,是一个幸运的所在
夜读柳宗悦谈论日本民间手工艺的书,我突然明白了感情之道:我喜欢的感情,一直都是工艺而非美术。他谈工美的章节,真正是日常爱情的形貌。因他说得层次绵密,我只能原样摘抄如下:
“工艺之美是健康之美,不能有逆反之情,炫耀之心和自我之念。好的器物,当具谦逊之美,诚实之德,和坚固之质……美术是越接近理想就越美,工艺是越接近现实就越美。日复一日的相处,产生不能分割的情感。亲切是其风情,在于谁也感觉不到的恋恋不舍。持器和爱物一样,如果不爱就无法拥有。亲近器物时,会有居家之感受。这是安全的世界,这是开阔的世界。每天为工艺所围绕,来度过这世上的每一日。为工艺所滋润的世界,是幸运的所在。”(《工艺之美》)
其实我本来想写的是幸福感。年岁渐长,感情观渐渐落地,越来越亲近手边之物,而非悬置品。我现在常常感觉到心中微漾的幸福,不太甜,也不太热,其情绪启动成本简直微不足道:比如我在房间里看书写稿,皮和她外婆外公一起讨论电视剧情,吵吵闹闹地分碗汤圆吃。或是早晨还没起床时,听见外面起落的鸟叫,知道雨停了,突然就会很开心。又或许是关上电脑,让满屏的书面用语都消失,然后来到厨房,听妈妈说今天市场上了什么应季蔬菜,晚上做什么菜式。她的口中,会立刻生出四壁和屋顶,将我从精神生活之云端稳妥地接下和包裹,像宇航员完成太空任务回到地面接收站。
我一向喜欢旧俄与英美的小说,和日本的散文(尤其是关于民艺,植物,园林,家居的)。大概就是源于对家常“小确幸”(日语:小的确定的幸福)的热爱。我觉得日本人特别擅长建造低矮贴地日用的,也就是工艺式而非美术式的图文建筑。芦原义信在《街道的美学》理,论及西欧建筑和日本建筑的不同,说如果西欧建筑是“墙型建筑”的话,那么日本建筑可以说是“地板型建筑”。坐禅、茶道、日本舞蹈、弹奏古琴或日本三弦,都和地板有密切关系。因此,在日本人的内心,深深渗透“地板型建筑”的精神。由此,擅长低处建设的日本文学,正好成为我精神空间的结实地面,与俄国文学高远的灵魂感形成互补。所谓素以养绚。
像森友治为家人拍摄的《家庭日记》,他是兽医专业毕业,专业方向是猪的行为学——我觉得这个隐喻妙绝,“家”不就是屋檐下的几只自在随性不拘礼节的猪么?哈哈哈。他对生活流瞬间的截取,那目光中的暖意盎然,予我印象深刻。有张宝宝啃童车的照片,配文是“一脸凶狠啃着婴儿车的小空,表情像极了妻子!”还有在吃冷饮的老婆,“断言无论吃几个冰激凌,都会从母乳中排除的妻子。撒谎!”他拍的儿子出浴图,一脸的奶膘还没褪掉,都能想象出抱起时水润又沉实的手感。
我发现:森友治特别喜欢拍晨起之后最初见到的场景,有摇篮里的弟弟对着姐姐笑,有姐姐在阳台盘腿而坐放声练歌,还有一张是感冒初愈的小海,在晨光熹微中读书——晨型人的每一日,都在一颗洁净柔软的初心中开始。有张照片是女儿在吹一朵花:“蒲公英谢了的日子,小海却要让它继续飞翔。”像俳句。再看看完全没有PS和化妆的亲人的脸,心一下暖和起来。生活中竟有这么多琐碎却优美的瞬间,经他成像之后才发现日子真是可圈可点,就像黄耀明的《四季歌》,浅吟低唱,浮生悠悠。
还有《东京下町职人生活》,正史对东京根岸的八位职人和艺匠的访谈录——这里的职人是指手工艺者,而所谓下町,是属于东京都台东区,位在上野公园的东北方,至今仍保留着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风貌。书里有很多手绘插图,还有承袭旧日风俗的牵牛花市,颇具旧时风情。“职人”中,有豆腐师父、三味线师父、蓝染师父、居酒屋老板娘、玩具店师父等传统艺匠,旧式工作方式所具有的情味,人与技艺日日相依,相互扶持走过的年代,令人心折。除了居酒屋老板娘,其他匠人的口才并不流畅,但一谈到日日在操作的活计,那简直是情书——“做豆腐最重要是细心,好豆腐用刀切时,切口会发出光彩。所谓的‘旬’是指食物味道最好的时期,十一月的豆是新收,必须让它睡完冬天,味道更浓。”
再有《留住手艺》。盐野米松的这本书是对一些日本手工艺人做的访谈合集。被采访者都是手工艺者:盖房子的木匠,编筐的老太太,织葛布的,刮漆的。那是些用手来思考表达,和记忆的人。他们没有什么漂亮的表达,也谈不上深刻的思考——木匠的师傅甚至不许他看书,要他把脑子留白给所做的活计。他们自己也不以手艺自恃,有个做船的,都想不通自己的活计,怎么就能被写进书里,还成了文化遗产。而恰恰是这种由专注,唯一,韬晦,低调,饱满的沉默合成的“町人精神”,造就了一种近乎爱情的美感。
盐野米松的初衷是:“我是怀着一颗憧憬和向往的心灵,观望过匠工们做活的众多孩子中的一个,也是为这些职业不复存在而深感遗憾的一代人的代表。出于这种感情,我用了不短的时间和多次的机会,寻找走访了现存的一些匠工和他们的作坊。听他们讲故事,看他们视为生命的工具。”编竹筐的老太太,说编织手艺是嫁人以后,公公教她的,所以她的神案上,供奉的不是神灵而是公公,还说她们这里,人死的时候要把他用过的工具都一齐放进棺柩里。她死的时候就想带一把镰刀,这样到那个世界也可以继续做竹编了——这是工业社会里缺乏的人情及与自然温暖亲切的联系,及对工作(而不是工资)朴素的爱吧。
漆器家赤木明登写过一本《赤木家的食器柜》,这书的前半本,是把他家食器柜里的器皿,按收藏年表一一道来,顺便说到这三十年间,日本民艺的发展,后半本是四季食事。赤木明登本是学哲学出身的编辑,二十六岁时,被角伟三郎的一个很美的漆器作品打动,携家带口去了轮岛,拜师学艺,最后成了漆器大师。按他太太的话说是“某天下班,突然告知我要去做漆器师傅,然后就辞职,一家三口搬到轮岛去学手艺了”——这个,第一遍读到时,因为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充满笑意,我的注意力就直接滑行过去了。回头一想,“啊!还能这样?!”他太太在书里也分担了一半的篇幅,她像个开心的花旦,笔法跳跶地拿当年的苦事来调侃,在赤木明登相对稳重的暗色调里,涂抹几许亮色。
据太太回忆:一开始他们上岛时,连三口人的每日果腹都是问题,只能靠自采蔬菜和小农田里的耕作,吃了各种吃法的竹笋,蕨菜,难怪赤木明登写到和师傅一起采海带芽做涮涮锅,吃得兴奋满足——那已经算是打牙祭了。
触动我的部分是:在匠人的生涯中,“生活即修行”——学徒不仅是要学手艺,还得整理工具,收拾房间,帮师傅和学兄学弟们做味噌,捕鱼,种田,洗衣,割草,练习并养成一种明亮而守静的心境。比如做味噌,要把十五斤豆子泡好,煮烂,混上盐和米糠用手捏合,把味噌球扔进杉木桶,存放在小间,第二年开春打开,就是师徒们一年的佐餐。第一年来的徒弟,吃的是师傅师兄做的味噌,最后一年,满师的学徒,在独立之前再做一次味噌,留给没有机会晤面的师弟们——这些与手艺无关的事,其实都是日常的修行。按赤木明登的话说:“工作不重要,只要努力自然会走出一条道路。日子得好好过。生活态度自然会呈现在工作中。”
第一遍读这书时,那些生活花絮,真没觉得惊艳,要说写在自家菜园子里摘茄子,种南瓜,秋来上针叶林找大白椿菇和乳牛干菌,这类田园静好,丘彦明的笔端要清丽精致得多。但是,赤木的价值在于:生活与创作是没有落差的,就像他引的河井宽次郎的话,“生活即工作”。看他们夫妇活得喜滋滋兴致勃发的样子,是个生活与创作二者相处良好的积极实例。而据我多年的阅读经验,很多艺术家,是在用透支和耗损生活的方式,来滋生作品的。
而这书里,营养成分是,嗯,调整了我的高低观。我的意思是:比如艺术是很高的,但产生艺术的过程是低伏的。而且低是为了成就高,与高同期增长,这个低就是高——漆器艺人常年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砧板前工作,他的资历,就看膝盖的高度,坐的愈久,胯骨渐渐打开,于是膝盖会更低。为什么要下海采海带芽,上山挖蕨菜,入河捉虾虎鱼?也是为了松弛筋骨,缓解长时保持坐姿引发的身体疲劳。
又好比,赤木明登夫妇在书的前半部分,展示了作为器物家的自己,日常使用的器皿。说起来各个都是有来历的艺术品,但它们就是在家常待客的。也是既高又低。赤木说到它们“这个作家,他很有个性的啊,把石头混进坯土,作品像青年愤懑又混沌的情绪化身”,然而这个愤怒的碗是用来给客人盛饭的——日本人把手艺人称之为“作家”,这是我第一次,对这个词产生了亲切感。这是贬低还是高抬?我觉得是合一。作家就是既高且低的,干活时得比谁都低调沉实,做足准备之后,才敢高亢地发声。
本文摘自《各自爱》,黎戈 著,九州出版社,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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