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岛刚，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前几天，我在银座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和采访对象吃完饭结账时，打算跟服务员要收据。我告诉他在收据抬头写上我现在的工作单位《朝日新闻出版》。眼前这位男服务员写到“朝日新闻出”的时候停下了笔，表情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出版”的“版”写不出来。我刚要说“版权的版”，转念一想这么说跟没说一样，就没开口。我又跟他解释“左边一个‘片’，右边一个‘反’……”最后总算写出来了。

当时的氛围真挺尴尬。我再次受到了冲击——原来还有成年人不会写“出版”的“版”字。这绝不是个笑话，正是“出版的危机”吧。

实际上，日本文化厅实施的2011年《关于国语的舆论调查》也显示，与2001年时相比，“感觉自己写不出汉字了”的人增加了25%。文化厅分析认为，这是受电脑和手机（自带汉字转换功能）普及、手写汉字的机会减少等影响。并且预测“今后这一趋势将进一步扩大”。我也有同感。

更糟糕的是现在的日语教学中，“教育汉字”越来越少。“教育汉字”1006个，常用汉字2136个。如果能识读这些汉字，大概足够应对日常生活了。有人说一般日本人实际使用的汉字也就500个字左右。战后“教育汉字”和常用汉字一直在逐渐减少，已经减到不能再少了。

中文里有多少个汉字呢？据说1994年版的新华字典收录了8万5千个汉字。大部分都是我没见过的字。

中国的确比日本使用的汉字多，尽管如此，据说在中国大概认识1000个汉字左右就能写90%的文章，会2500个汉字就能写99%的文章，会3500个字就能写出99.8%的文章。总之，掌握2000个字就算不错的知识分子了，掌握3000个汉字就属于学者级。超过5000个汉字可能就是隐者或圣人了吧。

这么想来，我们仿佛是浩瀚的汉字海洋边上的浅滩中戏水的小孩子。真的是“字海”啊。

汉字变得越来越简化不仅发生在日本。韩语中丢弃了汉字改用韩文字母，认识（用汉字写成的）历史文献的人只剩下专家学者了。中国也为了提高识字率大量使用简化字，原本的表意文字事实上变成了表音文字。所以现在的年轻人不会读古典书籍。执着坚守繁体字（正体字）的只剩下台湾和香港等地了吧。

我的大儿子在中国台湾接受了四年的小学教育。经过观察发现，他用在功课作业上的精力中四成耗在了练习汉字上。离开台湾时大儿子说：“很喜欢台湾，但讨厌学汉字。”回到日本后他乐坏了：“真是太喜欢日本的学校啦！不用练习写汉字。”辛苦也有相应的回报。当时他在台湾学的汉字水平在日本已经是中学生程度了。所以如今上了中学后他的国语成绩也很好，他自己也承认多亏了在台湾学习的汉字。当然“出版”这种程度的汉字他也信手拈来没问题。只是中文和日语里有的汉字写法多少不太一样，考试的时候会搞错，例如把“写”写成“寫”了。

保护汉字这种文化重要，还是通过汉字顺利沟通更重要。毫无疑问这因人而异的，取决于他所处的位置。可是，汉字原本是“表意文字”。最重要的是即使不知道发音也能认识它并理解含义。所以中国的革命之父孙文在明治时期的日本，也就是日本人汉学教养保留较多的年代，通过“笔谈”的方式结交了不少日本友人。在革命上获得了很多援助。

另外，清朝末期的高官兼学者罗振玉、王国维躲避革命的混乱来到日本，和内藤湖南、长尾雨山等当时日本一流的中国文化通结交下深厚的友谊。他们之间基本上也是通过简单对话沟通，涉及深奥的专业内容就用笔谈来交流。

也就是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无论中国国内还是海外，即使因外语或方言的阻碍语言不通，人们也能用汉字来沟通。这一点意义重大。即使不会发音、读不出来，只要能写汉字就发挥了它的沟通作用。这是汉字给我们这些外国人、异民族所带来的最大影响力，中华文化的传播经由汉字这一非常便利的工具，逐渐渗透到汉字文化圈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当今这个时代无论电子邮件还是网页都能瞬间翻译，没必要在意会写到何种程度。那个写不来“出版”的版字的年轻人，肯定能认出这个字。我也如此。多亏了键盘，就算谁让我写出稍微有点难度的“鬱”、“寵”、“鷹”、“遜”、“遡”，我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敲敲键盘打出来。现在我也不想去费劲儿学写这些字。总觉得有那精力的话还不如干点别的。

也有学者认为“电脑救了汉字”。战后的一段时期内日本出现过要求废除汉字的讨论。我记得中国曾经有过将汉字字母化的讨论，日本也一样。有学者认为，直到电脑普及之前人们对汉字的命运都很悲观。但电脑出现后谁都可以“写”出很难写的汉字，汉字得以幸存。

最近日本人中兴起了一股罕见的汉字热。“汉字检定”考试的报名者每年接近300万人。填空写汉字的游戏也很流行，书店里的货架上总是摆着关于汉字的各种图书。这些或许是电脑普及带来的效果。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汉字文化的最大敌人可能是电脑，但从汉字得以广泛使用的角度上来说，电脑或许也是“汉字的保护者”。很难给出个明确的统一结论。

尽管如此，现在的日本人确实越来越不会写汉字了，应该接受这个事实。感觉日本人连正视这个问题都觉得是件麻烦事儿，不愿意去想它。过去是“会写不会读”，现在是“会读不会写”。是喜是忧暂且不说。

不过看来我得做好心理准备了，以防将来哪一天餐厅的服务员冲我发火：“出版这么难的汉字怎么写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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