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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天正是中秋。晚饭后,大家一起爬上鸣沙山,那真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清明爽朗的中秋之夜。我们在月下照相,月亮就像是挂在身后的灯笼。我只知道水中月似可捞,没想到天上月也似可触。鸣沙山上的沙地渐渐散掉白天的热气,温暖柔和得像地毯,我坐在上面享受着这妙不可言的月夜。先生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双手抱在胸前,抬着头注视着月亮。我和先生攀谈起来。先生说,不少人到了这里,说这里没有风景可看;其实,只要会看,你就会发现这里真是太丰富了,在东京是绝不可能与天地这么接近,也不可能和历史这么相熟的。我说,在中国的古诗里,隔代的、异地的人都是靠月亮才联系在一起的,看到月亮就不会感到寂寞。先生笑了起来,说:“是啊,现在我就是这种感受。” 第二天,我随着先生进了莫高窟。一个又一个洞窟里华美的壁画,精致的塑像让我大惊不已,仿佛走进了丝绸之路的心脏。惊叹之余,我又产生了许多不解的疑问,为什么在这样僻远的沙漠中会有如此精美的艺术宝库,洞窟又为什么这样狭小昏暗?先生说:“这是佛的世界,是祈祷的世界,只要想祈祷,不论什么环境都是最好的地方。你别看这洞窟狭小,祈祷者的精神在这里会获得最大的自由,所以不会觉得狭小。”先生站在壁画前,一会儿凝神不动,一会儿又不停地巡走环视。此时我最想知道,是什么使他有这样大的热情,能不辞劳苦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这里?先生说,他每到这里,心里就会涌出许多美好的愿望,而且极有信心去完成这些愿望,同时愿望越宏大,信心也就越强。先生又说:“要知道,这些愿望就是画家创作灵感的源泉。没有强烈的愿望,仅凭技巧是不可能进行创作的,更不用说创作有意义的作品了。”那一瞬间,我深深地被先生触动了,第一次这么直截了当地碰撞到艺术的创作灵魂的问题,是老师的言传身教把我从原有的境界里提升上来。 在第五十七窟,我们看到了那尊最美的观音。先生打开了他最大的速写本,画得又准确又细腻,那壁画上的观音,仿佛是进入他的血液再落到他的笔下。我向他讨教诀窍。先生说没有什么诀窍,要说有,那就是聚精会神地看那壁画,那些线条时而有力,时而纤细,可没有一点犹疑,通过它们,你可以感受到当时画家内心的脉动,它们会告诉你很多,所以每画一次,你就会成长很多。 平山先生是文化部的贵宾,早就得到特别的许可,可以进入任何一个洞窟,可以打灯看画,可以照像摄影等等,可是他从未这样做,即便是画观音的时候,也只借着洞口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当我们看完最后一个洞窟,谁都舍不得离开,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见先生痛下决心似地对大家说:“好吧,让我们打开电筒再好好看一次,不过,只准三十秒。”大家闻声立刻欢呼起来,四五个电筒同时打开,那壮丽的“极乐西方净土图”像是被揭开了帏幕,在场的人一起大喊:“三十,廿九,廿八……四、三、二、一”,手电“唰”地一下全关上。走到洞外,我看到先生的眼镜后面有泪痕闪烁,这深情的目光让人明白,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没有感恩戴德之意,是无法把握艺术的真正价值的。 山背后的山脚处,有许多排列不整齐的小洞窟,先生对我们说,这是画壁画的画工们住的地方。这些洞窟又小又暗,走进去,腰也伸不直,里面只有一个看起来是用来做床的土堆,离洞口只有一步之遥,墙上有个小龛似的小洞是放油灯用的,没有摆放家具什物的地方。画出那么伟大的壁画的人,竟是住在这种地方的画工们,这样悬殊的对比,让我震动不已。我也明白先生为什么带我们到这里来。这种震撼一直伴随着我,那小小的洞窟,每每会在我遇到难关几乎要丧失斗志的时候闪现心头,给我振奋的力量。 “线是壁画中最要紧的要素,虽然它们已经斑斑驳驳,却依然生动,是因为线的生命没有断裂” 从敦煌回到日本教室,我迫不及待地开始作壁画的摹写,想把获得的新鲜感受表达出来。我选择了一幅飞天图,这幅壁画已经剥落,为了把那斑驳的感觉画出来,我用了涂擦手法而放弃了线描。有一天我正伏案,忽然发现平山先生站在我的身后,似乎已经看了一会儿。我连忙站起来,看见他皱了皱眉头,对我说:“你这样画不对头,这是抓了芝麻,丢掉西瓜的办法。”说着就坐上我的位子,挑了支长锋笔,说:“我来画给你看。”先生的话音刚落,刚刚还是鸦雀无声的教室立马哄乱起来,大家都围了过来。原来平山先生在学生面前从未执笔演示过,所以他的当众演示成了一件大事。先生以中锋运笔,不紧不慢,不一会儿,那缠在飞天身上的飘带就在空中扬起,那用力十分均匀的线条充满弹性,婉曲变化,像是受着风的鼓动而舒展。同学们拍手称好,先生站起来说:“线是壁画中最要紧的要素,虽然它们已经斑斑驳驳,却依然生动,是因为线的生命没有断裂。而涂涂擦擦,从一开始就把线破坏掉,以后你无论怎样去添加颜色都无法挽救了。要知道,你求形,就会失神,只有求神,才会得形。”先生的话成了我求艺的“箴言”,他总是在我最容易滑倒的地方把我拽住,而且钉下一个柱子,让我不再重蹈覆辙。 有一件事至今回忆起来,歉意和感激都会在我心里同时涌起。平山先生除了对我的壁画临摹很重视以外,也很关注我的日本画创作。在离毕业还有半年的一次作品讲评会之后,先生对我说:“在你毕业的时候,为你办一个日本画的个展如何?你的日本画很有个性,你只要准备十二到十五幅作品就行了,其他的我都会安排好的。”他这样说,不但让我大吃一惊,也让其他同学十分诧异,因为作为学生还没有谁得到过这种机会。当时,我满口言谢,但心中也另有一份苦衷。当时我正在准备一个水墨画的画展,因为日本画的画法与我的个性不合,我已决定不再画日本画了,那么准备日本画画展对于我就只是岔了道的“好消息”。我几次想向先生说明,可又欲言又止,这样一拖就是几个月。想到先生是个有言必行的人,相信已经在做安排了,只好硬着头皮向先生坦陈。我以为先生会大发雷霆,但他没有,反而让我把准备的水墨画作拿去给他过目。过了几天,待他看了我的画之后,我悄悄地问他有没有生气,先生笑说:“你对事情的处理当然让我生气,但是你的选择是对的,也就不气了。”之后,先生还特地为我的画展和画册题辞寄言,让我十分感激。先生对我既严又宽,其标准就在“选择”上,选择不能错,这是先生给我的又一个人生准则。 2005年10月的一天下午,我在景德镇的瓷窑画瓷,忽然发生了一件令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平山先生竟然来到我面前!他是到黄山旅游的,听说我在景德镇画瓷,就绕道来看我,顺便再看看中国的瓷都。其时我正穿着工作服,盘腿坐在铺着薄棉絮的地板上,在瓷坯上画画。亲眼看见我认真地工作,平山老师大加称赞:“在这里看到你,真不错。我没想到你能这样努力干活,老实说,我还以为你又到什么地方去玩了呢。你干得很有成绩,不少画画得很精彩,这下真让我放心了。”我在景德镇已经画了一个礼拜,已烧出了不少件东西,于是连忙将已烧出来的和还未烧的都搬了过来,先生一会站一会儿坐,一件件过目,与他的夫人和随行人员一起欣赏、讨论,我则像应考的学生紧张得喘不过气。对于我们这些学生来说,平山先生已经越来越是云端上的人了,他不仅是被授予文化功勋的大画家,在日本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在中日之间是纽带般的关键存在,而且在国际上也起着不可取代的作用,他是联合国的文化大使,为保护世界文化遗产在全世界奔波。今天见到他依然惦记着我,我心中的感激是不可言喻的。我们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平山先生那里大约是,一日为弟子,就一辈子都被期待和挂牵了。先生临走时对我说:“给我画一个小小的净瓶吧。”并且说:“就画竹子,你的竹子画得很好!”我满心惭愧,因为让我画瓶,是老师给学生的最大的嘉许了,先生为了鼓励我可谓费尽苦心。在先生的思想和画业里有我汲取不尽的营养,而先生对我的谆谆教诲更是我的护身灵丹,我会在我的工作中体现出对它的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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