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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观日本”是旅日作家、中欧商学院客座讲师陈药师在界面新闻开设的专栏，讲述日本的商业和文化】。

关于传承，我们先看一组数据。这个世界上，企业寿命超过100年的公司数量，日本排第一，美国第二，你还真得佩服美国人民，建国不过才200多年，长寿企业就稳居第二。那么企业寿命超过200年的公司数量，日本还是排在第一。另外，寿命超过300年历史的日本企业数量接近了4000家。世界上最长寿的公司还是日本公司叫金刚组，他有1000多年的历史。

为什么日本百年老店生命力如此旺盛呢？简单剖析一下大概有两个原因，以供思考。

第一，日本历史虽然漫长，也经历了战争的荼毒，但到了江户时代，政治格局比较稳定，而且，在日本历史上，战争一向是武士的事儿，没有征兵制，换句话说，打仗跟老百姓没什么关系，老百姓和商人虽然会受到战争的影响，但比起中国那种动辄几十万大军，你死我活，甚至还要屠城的破坏性要小得多。这也让商业脉络没有出现断裂。而且战争对文化的破坏也有，但是没有那么强大，至少传承这件事儿没有被彻底割裂。

举例来说，人类历史上寿命最长的公司，是一家日本公司，叫金刚组。这家公司有1000多年的历史，大概建立在中国的隋唐时期，因为寿命太长，他还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公司主要以修缮寺院、神社为主要工作。假设，日本历史上有过重大的宗教战争，或者无情的屠戮，那么这家公司基本上就不会活到今天。

当然了，日本历史上也有为数不多的宗教迫害，但不构成主流的叙事。比如丰臣秀吉也曾经破坏过基督徒，织田信长也对佛教有过一些打击，但从整体来说，破坏性不是毁灭式的。

那么从企业自身来看呢？首先，经营者继承了家族企业之后，他们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将家族企业延续下去，如果在他们手上公司出现了经营困局甚至关门大吉，那么就会被社会所不齿。所以，大部分日本百年老店不求做大规模，只求精深、聚焦于某一领域，做到极致。

另外，大部分日本企业都有长远的眼光，这可能来自于日本人的危机意识，对于一个灾难频繁的国家，有忧患意识也很好理解。在我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很多百年老店都遵循长期的经营理念，他们相信，企业经营必须有自己的规划，这个规划要实现“短期10年，中期30年，长期100年”的目标。所以，在创业之初，他们就有着深邃的目光，看到遥远的未来。

第二，日本企业一直奉行长子继承制和职业经理人制度相结合的管理模式，这对于日本企业长盛不衰意义重大。简单来说，长子继承制，使得家族的财产可以保全，因为只有老大有继承的权力，不会导致财产越分越少。有人说，中国也是长子继承制吧，其实不是，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就指出，在魏晋时期之后，特别是隋唐以后，中国的家族财产基本上是平分的，所以财产越分越少，君不见，现在第三调解室的节目中，还经常上演：“拆迁在即，兄弟反目为哪般”的节目么？

长子继承制有俩好处，一个是财产得以继承、传承下去，另外，老大继承家业，老二老三老四咋办？只能自谋生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促进了社会流动性，弥补了阶层固化的缺陷。

那如果万一，企业老板没有儿子咋办？也可以解决，就是让自己的女婿管理家族企业，叫婿养子制度。从数据来看，有300年历史的家族企业当中，25%的企业曾经有过婿养子来管理公司的经历。如果万一断子绝孙， 没儿没女，没亲戚，街坊邻居都死光了，怎么办呢？也有办法，就是可以找一个外来的精明强干的人作为公司的领导者，他只要稍微改一下名字就可以继承家业。比如，三井家族，有一位继承者，叫三野村利左卫门，他原本不是三井家族的人，但因为勤劳肯干，能力强，被确定为家族企业继承人，哥们原来没有名字，日本古代，除了有身份的人，一般老百姓都没有姓氏，都叫小名，全是二狗，狗剩子，狗蛋啥的。这哥们当了继承人之后，为了表示他对三井的忠心，就随便取了个名字，叫三野村利左卫门，里面有个三字，证明自己皈依了三井家族。这也算是职业经理人制度的先河吧。

说到这，我想起曾经参观过一家坐落在东京的刀具制作所，给大家描述一下我看到的场景，体会一下百年传承的精神吧。

这家刃具老铺叫今井义延制作所。作坊内，光线幽暗，只有炉火在角落里发出火烧云一样的光芒。工匠从炉火中取出被烈焰烧得通红的刃具，开始用金槌敲打，于是作坊里开始缭绕金属撞击的悦耳声音。京都一直是刃具的宝地，因为这里有优质的水源和刀具所需要的石材比如砂铁，玉钢等。当然，传承也很重要。京都历来就是贵族皇族的大本营，自然有对刀具苛责的土壤。今井义延制作所最大的特色是，什么刀都做。这样的匠人在日本恐怕也屈指可数。因为一般刀具的匠人都只做一种，比如只做切菜的，只做杀人的。但今井不会。他觉着，只要客户有需求，自己都可以尝试，不拘泥于一种刀具，才能提升技艺。但是，这并不代表今井义延制作所粗制滥造，或者是流水线式的作业，反而，他们提倡为客户量身定做的理念。比如，今井在做杀鳗鱼的刀的时候，会考虑大阪师傅和东京师傅杀鱼的时候方式不同，而打造不同的刃具。话说回来，做刀具是个很难的工作，因为客户也都是匠人，比如杀鳗鱼的匠人、杀猪的匠人，砍树的匠人，他们对于工具的要求很高。所以，今井就说过，哪怕是重量有20克的误差，都可能被顾客投诉，从而丢失了信任。不过近几年来，今井也感觉到压力倍增，这是因为中国生产的刀具便宜又好，可是今井还是坚持做自己的老本行，他说，哪怕一个月没有订单，我也会自己做做刀具，就怕手生了。

所有的技艺都来自于对先人的尊重和传承，然后小心翼翼地迭代创新，直到每一件产品都镌刻上制作者的灵魂与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