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石（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媒体人，著有《川端康成与东方古典》、《寒山与日本文化》等）

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2010年所进行的《第14次出生动向基本调查（关于结婚与生育的全国调查）》，在日本全国18岁以上到50岁的未婚者中，没有性伴侣的人男性为61.4%，女性为49.5%，而在30-34岁的未婚男性中，没有性经验的为26.1%，35-39岁的为27.7%，呈连年上升趋势，也就是说，在4个此年龄段的未婚男性中，就有一个人没有性体验，没有过同居经验的人的比例也大幅上升。以往的“色情大国”日本，正在逐步向“无性化”演进。

为此，日本非营利公共团体（NPO）WHITE HANDS为了帮助那些对女人失去了兴趣的大叔们找回“异性感觉”，开设了“裸体素描教室”，以让这些大叔们，面对鲜活女性裸体“情窦再开”。

在现代日本，随着时代的发展，性的自由度不断增大，而日本的中年大叔，或曰“大龄青年”们，为什么对性越来越冷淡？这后面隐藏的深层的原因是什么？而走在现代化过程中的中国，在经济、社会及文化环境的变化上，与日本有许多相似之处，中国会不会重蹈日本的覆辙，十分引人注目。

【一、自卑感的“经济阉割”】

2010年的调查显示，与90年代相比，日本未婚者中，无论男女，有正式工作的人的比率都在大幅下降，而临时工、钟点工的比例大幅上升。

长期以来，日本的大、中企业一直实行“终身雇用制”的人事管理制度。终身雇用制和年功序列工资制度、企业工会制度并称为日本经营的“三大法宝”。也就是说，一个人，一旦进入公司，将在这家公司一直工作到退休为止，只要这个人忠实于公司，自己就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步步高升，而公司不能以非正当理由(如犯罪、违纪)开除职工。

然而，20世纪90年代初，日本“泡沫经济”崩溃，日本经济陷入长期萧条之中，企业难以维持以往的成长力，而信息化的发展也使劳动密集型产业大大减少，就业压力增大，众多的企业开始对终身雇用制进行改革，大量裁员，使失业人员剧增，失业率不断攀升，“终身雇佣制”崩溃。同时，在国际化的浪潮中，日本大、中企业把少量研发中心留在国内，而把需要众多劳动力的低端产业向中国等发展中国家转移，寻找更低的原材料成本和更廉价的劳动力，他们的低成本、高质量的产品大量返销国内后，对国内的中小企业形成非常大的竞争压力，使中小企业只能用最低的成本雇用国内劳动力，而不拿奖金、不参加保险、使完就可以扔掉的临时工成本最低，这就使日本国内开始出现大量非正式职工。而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的统计，非正式雇用者的数字正在逐年上升，1988年为755万人，到2013年，已达1906万人。

日本NISSEI基础研究所的调查显示：30-34岁的被正式雇用的男子平均年收入为404.6万日元；非正式雇用的男子仅为251.4万日元，这样的收入去掉税金等仅能养活自己一个人，建立家庭简直就是一种奢侈的梦想。

日本有人将这种现象称为对日本男人的“经济上的阉割”，WHITE HAND的代表理事坂爪真吾说：经济上的地位及收入与自尊心有着密切关系，收入的减少与自尊心的低落联系在一起，“由于自尊心的低落，难以努力建立恋爱关系”。(1)

【二、虚拟世界的“阉割”】

由于电脑和网络的发展，带来了不需要与他人接触的虚拟娱乐世界的高度发达，而智能手机的普及，更使虚拟的娱乐随时随地可以进行。如电玩、漫画、成人录像、高端成人玩具与成人电玩等。

这些虚拟的娱乐，有时比真实的性的享乐更具有吸引力。性的享乐由于精力和体力的限制基本上不可能废寝忘食，而虚拟的娱乐经常会使人不吃不睡，沉醉其中。

在虚拟的娱乐不发达的上世纪80年代以前，性的享乐也许是所有享乐中最高的享乐，但是在虚拟娱乐世界高度发达以后，最高的娱乐从现实转移到虚拟之中，这种虚拟的享乐使生理能量和心理能量在文化因素的细密的组织下，让自然的兴奋与欲望在时间上产生延宕，在空间中得以缓冲，在形式上得到转化和代替，形成代替性欲、有时甚至高于性欲的快感过程。它是通过制造自然的兴奋与欲望的文化的虚拟的替代物，使这种欲望在延宕中产生精神的缺盲症，从而忘记了真正自然的对象，而满足于经过组织和“阉割”的快感，而且，这种虚拟世界的享乐由于不以他人为对象，因此不需要担心地位的低下引起的鄙视、经济窘迫引起的离弃、交际能力不足带来的嘲笑、教养不够引发的蔑视、魅力和容貌的不佳带来的背叛等，使那些在现实社会中屡遭挫折的中年大叔们在虚拟的享乐中维持了虚拟的自尊。

日本的“御宅男”的出现，其实就是虚拟娱乐高度发达的产物。

御宅男通常专指热衷于一种爱好，并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的人，他们往往对某一件特别的事物。

非常感兴趣，但是缺少这种事情以外的广泛的知识、社交热情及对社会的关心，这种爱好以ACGN（动画、漫画、游戏、小说的英文首字母缩写）尤其是日系ACGN为主，但是不限于此，还有老式火车、工厂、偶像、废墟等。在兴趣与恋爱之间，他们兴趣优先，他们中有许多人认为：“恋爱的对象可能背叛自己，而自己的兴趣却不会背叛自己。”

而和“御宅男”互相包含或互相交叉的一种族群是“草食男”。他们都不是“性优先主义”者，在异性和其他他们所关心的事物之间，他们往往更关心其他的事情。

从2006年开始，日本舆论界出现了“草食男”的概念，2008年7月16日，大阪府立大学教授森冈正博出版了《草食系男子的恋爱学》一书，他给“草食男”所下的定义是：“所谓草食系男子，是指心地和善，不被所谓‘男子气’束缚，不贪婪于恋爱，自己不想在恋爱中受伤也不想去伤害别人的男子。”(2)

草食男不在乎自己对于女孩子来说有没有魅力，不去向女孩子表白自己的爱情，甚至也不去接近女孩子，对恋爱不恋爱都无所谓，不像所谓的“肉食男”那样，一旦看到自己的意中人，就会主动出击，追求和表白。他们可能不是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一定完全没有结婚的愿望，但是他们淡泊安静，不去宣扬自己和表达爱情，当然他们之中“极端分子”，则对爱情和女人完全没有兴趣。

日本结婚活动支援服务网页2009年以30-39岁的未婚男女为对象展开的调查显示：其中75%的男子认为自己是“草食男”。

而日本医生池冈清光等曾对平均年龄30.9岁，被认为是“草食男”的人们进行男性荷尔蒙检测，其中10名的男性荷尔蒙水平处于表现加龄男性性腺机能减退(LOH)综合症诊断指标——游离睾酮（testosterone）基准值以下，占全体接受检测者的47.6%，虽然DHEA-s和IGF-1等由于加龄减少的激素处于正常值范围内，但是仍呈现了低分泌的倾向。（3）

而医学研究显示：睾酮的高低影响冒险精神、斗争精神、行动力、干劲、精力集中能力等，那些对微小的事情抱有恐惧心，难以将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付诸于行动的人，很可能是因为睾酮分泌低下或原本分泌得就少的原因。

【三、威胁社会正常发展的“中年童贞”】

日本正在蔓延的 “中年童贞”和“草食男”现象，是经济生活的变化、信息化产业带来的虚拟娱乐的普及等社会因素作用于人们的心理，使正常的“动物性”日益弱化，使社交心理日益脆弱，久而久之甚至影响了人们正常生理机能的社会现象，而整个社会的视而不见则是这种现象日趋严重的重要原因。

坂爪真吾说：“战后改变了宪法，人们开始认为婚姻由父母决定不是一件好事，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成了主流。伴随这种潮流，找到初次性体验的对象、恋人、结婚对象都由个人自己来负责，而在数十年前，由父母、社会组织为适龄青年找到结婚对象，一半自主一半被动地顺水推舟式的结合是婚姻常见的形态，而现在的时代，是让个人自己依靠努力和耐性和异性交往、交涉，结婚不结婚成了个人的责任，这样就当然会出现无法完成这个过程的人。不会恋爱就不能结婚，这只不过是最近30年里产生的一时性的价值观，从历史上看，这决不是常识。

如果没有相对象结婚这一制度，就无法结婚，无法过性生活的男女原本就是大量存在的。现在，通过相对象结婚的比例不到一成，婚姻率本身也在不断下降，有许多人被性与婚姻排斥在外。”（4）

传统的依靠父母及社区的人脉关系相对象结婚这种制度或曰约定俗成的习惯，在现在看来是“干涉婚姻自由”，但是它也有一种“保障婚姻实现”的机能。这种制度或曰习惯的选择会比个人的选择更有客观性，选择范围也更广。它会依照一种公众的目光和尺度，为不同地位、不同收入、不同长相的青年男女找到条件相应的对象，这种制度或曰习惯并不排斥弱者，往往能够“量体裁衣”，而完全依靠个人去找对象，则会大量出现过高或过低估计自己及由于不擅长交际及恋爱而无法到达结婚目标的现象。

而据《报告：中年童贞》一书，现在商业性的婚姻介绍所等，完全没有传统的相对象方式那种温情和客观性，而是依照一种“婚姻的森林法则”展开的。年龄、收入、长相是最基本的条件，而所谓纯洁、真挚、温柔等人格和性格的因素不被列入女性选择配偶的条件之中，这也造成一大批中年大叔们一生无法恋爱、结婚，甚至根本没有性的体验的一个因素。

这种现象发展下去，将造成家庭崩溃、减少，老龄化、少子化的加剧，整个社会的劳动力供应、社会保障系统的维持都将受到威胁。

目前，这种苗头在日本社会已经充分体现了出来，使日本的不婚率的大幅上升：1955年，日本男女的终生不婚率仅在1-2%左右；到了2010年，男子上升到15.965%，女子上升到7.25%，今后还将继续增长。而日本总务省今年2月26日公布的最新一期“国势调查”结果速报显示，日本的总人口数比上一次调查时减少了94.7万人，是自1920年开始该项调查以来的首次减少。

这也可能不仅仅是日本社会的现象。中国社会中年轻人收入低下，靠夫妇双方父母共同帮助才能养育和教育子女的现象、虚拟娱乐的普及、父母与社区介绍对象体系饱受诟病不断弱化等，都和日本产生大量“中年童贞”和“草食男”的环境相似。因此，如何提高年轻人的经济水平，如何把娱乐从虚拟引导到现实的充满活力、充满感性、充满爱与被爱温馨、充满得到与付出的快乐的现实世界，应该是十分重要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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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本中年童贞的增加及其背景》CNN网络新闻，2015年12月27日。

(2)见Wikipedia(日文版)，“草食系”词条。

(3)同上。

(4)中村淳彦《报告：中年童贞》，129页，幼冬舍新书，2015年出版。

(5)见中村淳彦《报告：中年童贞》，1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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