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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化研究所教授王勇:井真成与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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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人民日报社和朝日新闻社共同主办的“中日文化交流论坛·遣唐使研讨会”,今天在日本东京举行。浙江工商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教授王勇发表题为“井真成与国子监”的讲话,全文如下:
引 言
2004年9月21日下午,书斋里的电话铃骤响,共同通讯社驻上海记者传来惊人消息:“西安发现遣唐使墓志!墓主姓井名真成。”
唐元和元年(806)正月十六日,空海为乃师惠果撰写墓志,今志文犹存而墓碑不现,学人叹为千古遗憾;井真成名不见经传,而其墓志惊现当代,实令人难以辄信。次日中央电视台第四频道播出新闻,提到墓志刻有“国号日本”4字,始才信其真。
10月10日,墓志藏主西北大学召开新闻发布会,共同通讯社在第一时间发来墓志全文传真,同时进行电话采访(见2004年10月11日《产经新闻》)。因为上述机缘,我成了际会这一历史盛事的幸运者之一。
对研究唐代外交史、日本遣唐使的学者来说,井真成墓志的发现堪称千载难逢的机遇,中日各路学者各抒己见,提出诸多富有创意的观点。仅就中国学者而言,王建新教授率先发表墓志录文,今天看来录字、补字偶有失误,但其开创之功不可没;张云方先生从中国葬俗入手,考证墓志缺损的下葬日期,别出心裁,醒人耳目;我的一位博士生葛继勇君亲临观摩实物,辨出“闻道”应该是“问道”,也算小有斩获。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中日两国学者文化背景本不相同,学术风格又各具特色,双方在关注热点、背景解析乃至文章断句、字词理解诸方面呈现多样性,不仅无碍学术交流,通过直率地交换意见,更有利于促进学术繁荣。
今天《人民日报》和《朝日新闻》为我们提供相互切磋的机会,我就怀着上述心情,围绕井真成与唐国子监略陈管见,以求教于大方高贤。
“留学生”与“学生”
从中日两国的媒体报道看,几乎均称井真成为“留学生”。这个称呼看似无可厚非,但还是有些商榷余地的。
首先,“留学生”这个词汇,除了《旧唐书》、《太平御览》提到日本“留学生橘免势”外,《四库全书》未见其他用例,推测是日本独创的“和制汉语”;其次,成书于720年的《日本书纪》对入隋唐求学者,一概不称“留学生”;再则,成书于797年的《续日本纪》中,“留学生”一词最初出现于735年的记事。
据墓志记载,井真成于734年去世,推测717年随第九次遣唐使入唐,那时“留学生”作为专用术语,大概还没有问世。值得注意的是,608年日本首批派往隋朝求学的僧俗,《日本书纪》对两者的身份明确区分:学习佛教的称“学问僧”,学习其他的叫“学生”。
在《续日本纪》以后的史书中,称呼呈现细化趋势,如出现“请益”、“住学”、“留住”、“留学”、“还学”、“游学”、“求法”等词。这些称呼随时代而变迁,不仅是东亚局势互动的产物,同时标示求学者特定的身份。比如说,日本向隋唐派遣僧俗求学,但派往朝鲜半岛的仅限于“学问僧”,说明“学生”是中日文化交流的特殊形态。
“学生”和“学问”均是中国词汇,从“学问”派生出“留学”与“还学”,则属日本独创,区别在于求学时间的长短。“学生”的原义指隶属官学的生徒,以学习经史为业,日本遣唐专攻一门技艺者,称作“请益生”;两者虽有时间长短之分,但要在学习内容不同。
《日本书纪》中凡言“学问”必指僧侣,如称“学生”定为俗士。《续日本纪》以后,也基本遵此惯例。虽然“请益生”和“请益僧”、“留学僧”与“留学生”逐渐互用,但僧侣不言“学生”,俗士不称“还学生”,说明区别还是存在的。
化费如许笔墨推敲称呼,目的是为了确定井真成入唐时的身份。如果推定井真成于717年入唐,那么同行者中的“学生”可举出阿倍仲麻吕、吉备(下道)真备,“请益生”则有大和长冈,“学问僧”如玄昉等。井真成长期滞唐,墓志说他“强学不倦,问道未终”,应该属于“学生”身份。
“留学”是一个后起的日本词汇,相对于“还学”而言,指不搭乘原船回国、滞留唐朝求学的僧俗;而“学生”则是与中国科举制度关系密切的术语,特指入籍官学、修学经史的生徒。如然,则阿倍仲麻吕、吉备真备、井真成3位“学生”,与专攻律令的大和长冈不同,其目标俱为进入唐朝的官学。
“学生”和“留学生”虽一字之差,但前者是中国词汇,后者是日本词汇,两者的文化背景及文章脉络有所不同。“学生”是《日本书纪》的专用术语,特指求学中国传统文化者;“留学生”始出《续日本纪》,兼指长期求学的僧俗,两者的使用时代及学习目的应加以区别。
国子监入学的年龄规定
井真成在唐的求学经历,关乎其生前有无任官以及墓志内容的解读,所以颇受关注,争议也多。问题的焦点之一是,井真成有无进入国子监学习?日本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对此持否定意见。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有必要弄清井真成的年龄,因为进入唐朝国子监学习,年龄是有限制的。唐代国子监隶属尚书省礼部,管辖六学,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 据《新唐书》(选举志):“凡生,限年十四以上、十九以下,律学十八以上、二十五以下。”除了律学条件稍稍放宽,其他各学入学年龄相同:十四岁以上、十九岁以下。这个年龄限制是有根据的,中国古代称15岁为“成童”、20岁为“弱冠”,即入学年龄正值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少年。
如果遣唐使有意让随同的学生进入国子监,在选拔阶段就得考虑年龄因素。先看阿倍仲麻吕(唐名“朝衡”、“晁衡”),储光羲《洛中贻朝校书衡》提到“伯鸾游太学”,杨亿《谈苑》说他“太学应举”,王维《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并序》则云“晁司马结发游圣,负笈辞亲,问礼于老明,学诗于子夏……名成太学,官至客卿”,其入太学当无疑问,而且年龄委“结发”。
所谓“结发”,犹言“未冠”,即20岁之前。《唐摭言》载李华寄赵骅诗云“未冠游太学”,韦应物《赠旧识》诗有“少年游太学,负气蔑诸生”句;检索唐代文献,士人“游太学”多在少年,鲜有例外。 外国学子入太学,似也遵循这一原则,如《新唐书》(吐蕃传):“吐蕃遣大臣仲琮入朝,仲琮少游太学,颇知书。”
阿倍仲麻吕生于698年,按中国实足年龄算法,717年恰好19岁,与“结发”的称呼契合。再看井真成的年龄,日本学者(如铃木靖民教授)有把其生年推定为699年的,即比阿倍仲麻吕小1岁; 也有中国学者推定井真成比阿倍仲麻吕大3岁,则阿倍仲麻吕出生于701年。铃木靖民教授是按照虚岁算法,所以得出入唐时井真成19岁、阿倍仲麻吕20岁的结论;如果依据足岁算法,734年36岁去世的井真成应该生于698年,即与阿倍仲麻吕同岁,入唐时刚好19岁,具有进入国子监学习的资格。
至于吉备真备,其生年还是个谜团,虽然一般工具书采纳“695?”的说法,但此外还有693年、699年的异说。 如果是699年出生,即已“弱冠”,按理失去入学国子监的资格。日本选拔人才既不易,怎会派遣无望进入国子监的学生呢?这里想起《古今和歌集目录》引载《国史》(《日本后纪》逸文)中的一段,提到灵龟二年(716)入选留学生的阿倍仲麻吕“年十有六”。联想到遣唐使来华前有所谓的“借位”制度,大使级的官员甚至使用日本不存在的官名以迎合唐朝(如粟田真人的“民部尚书”),以及入唐前后改换姓名风气颇盛,为了进入国子监而隐瞒年龄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吉备真备生年出现多种说法或许与此有关。
四门学入学的身份资格
国子监对所辖各学的入学资格,除了年龄要求之外,对学生的“门荫”(父祖官阶)也有具体而详细的规定。
依据《唐六典》(国子监),国子学生300名,要求“文武官三品已上及国公子孙、従二品已上曽孙”;太学生500名,接纳“文武官五品已上及郡县公子孙、従三品曽孙”;四门学生500名,取“文武官七品已上及侯伯子男子”及“庶人子为俊士”者;律学生50名、书学和算学各30名,资格均为“文武官八品已下及庶人子之”。
阿倍仲麻吕得以进入太学,大概与他的“门荫”有关,前引《古今和歌集目录》说他是“中务大辅正五位上船守男”,如果将日本的位阶对应于中国的品阶,则阿倍仲麻吕具备进入太学的资格。
正因为有这样的比对,人们就对门户低微的吉备真备、井真成入学国子监表示怀疑。至少是井真成,目前我们还无法确定他的家系。日本有些学者论述国子监制度时,还是疏忽了一些重要史料。
据《玉海》(唐四门学),四门学生总数为1300人,其中500人选录标准大抵同《唐六典》,问题是余下的800人,要求是“庶人之俊异者为之”,同时引录一通开元七年(719)的敕令:“通一经及未通经而聪悟有文辞史学者,入四门学为俊士。”这条敕令同时也出现在《新唐书》(选举志)中,应当是可信的。
按照《唐六典》的要求,吉备真备和井真成进不了国子学、太学,也仅不了四门学;但按照开元七年的敕令,他们完全有资格入选四门学的800人中。这道敕令虽然是719年下的,但四门学中增加的800个名额,从语气推测应该此前就已经有了。
四门学助教赵玄默
谈到这里,我又想起《旧唐书》中的记载:“开元初,又遣使来朝,因请儒士授经,诏四门助教赵玄黙就鸿胪寺教之。”这条记事显得有些唐突,遣隋使和遣唐使数十次来华,请一位国子监教官在鸿胪寺授课,可谓空前绝后。
日本有些学者对此作出种种推断,如认为“赵玄默也许兼任鸿胪寺官员”,“日本留学生因为数量稀少……像井真成、吉备真备那样私淑特定学者的形态属于主流”等等。 从中国史料来看,上述推断是难以成立的。
如果几次应举而不中,转而私淑某位老师尚可理解,刚刚入唐就放弃进入国子监的念头,则日本选派的学生素质有问题;如果是入学资格不具备,则日本选拔制度存在缺陷。更何况四门学的大门是敞开的,即使对经书一窍不通,只要“聪悟有文辞史学”就能以“俊士”入学。
顺便提一句,到了开元二十一年(733)五月,唐玄宗又下了一道敕令:“诸州县学生年二十五已下八品九品子,若庶人生年二十一,通一经已上及未通经精神超悟有文词吏学者,毎年铨量举选,所司简试,听入四门学充俊士。即诸色人省试不第情愿入学者,听。”(《唐会要》学校)连年龄的坎儿也放低了,甚至省试落第者也能自由入学。
唐玄宗下的二道敕令,内容上前后连贯,宁可降低标准,也要积极鼓励有志学习者进入四门学。有这样优厚的条件和宽松的环境,唐人誉为“好学”的井真成、吉备真备为何踌躇门外呢?
我推测,《旧唐书》所说的“请儒士授经”,大概是为3名学生进行入学辅导,时间不会太长,决不会是一种常态。遣唐使于开元五年(717)十月抵达长安,即使赵玄默立刻奉诏开课,他在“四门助教”的任上最长也不过2个月。
赵玄默为学官,乃国子祭酒阳峤所荐,时与尹知章、范行恭等齐名,号为“名儒”。《旧唐书》(阳峤传):“阳峤……又除魏州刺史,入为国子祭酒,累封北平伯,荐尹知章、范行恭、赵玄默等为学官,皆称名儒。”
据《新唐书》(马怀素传),开元初以直国子监身份参与编写《续七志》,《玉海》(卷五十二)则把时间框定在“开元五年冬”。开元十三年(725),改集仙殿为集贤殿,丽正书院为集贤院,诏院内五品以上为学士,六品以上为直学士,时赵玄默以四门博士为直学士。赵玄默曾与群臣向玄宗献诗,玄宗赐各人赞辞,据《古今事文类聚新集》辑录的《赐赞褒美》,玄宗皇帝赐予赵玄默的赞辞为:“赵玄默才比丘明,学兼儒墨,叙述微婉,讲论道德。”
简单的结语
井真成墓志记述简练,他在唐朝17年的生活不得详知,我们只能才从唐代的背景资料及墓志的片言只语作些揣摩。
按照以上的推论,井真成应该进入四门学,接受朝廷衣粮资助 ,基本生活就也有了保障。难以想象他在入唐时带来供近20年生活所需的资金,也无法期待从本国托寄经费,这在9世纪民间商船发达以后才有可能。
但是,国子监学生是有年限的,唐宪宗元和初上奏的《科处应解补学生奏》(见《全唐文》),5年不堪应举、9年应考落第者一概除名。所以井真成即使进入四门学,最长不过9年。如果井真成参加考试,可能选择比较容易过关的明经。
墓志说他“袭衣冠”、“束带立朝” 、“终于官弟”、“葬令官给”,俱暗示他已经出仕。“衣冠”不仅仅指鲜丽的装束,唐代有所谓的“衣冠户”,特指科举成名者;“束带”往往与“布衣”连用,表示身有官职(《柳宗元集》卷二十三);“官弟”、“官给”更说明墓主无官之身,唐玄宗追赠“尚衣奉御”,是个从五品上的高级官职,属于“士”的阶层,应该与他生前的官历有关。
最后一个问题,相对于“尚衣奉御”的官阶而言,井真成的墓葬显得简陋。这大概与外国人有关,墓葬主要有家人、亲戚、宗族操办,身在异国的井真成不具备这个条件,就连官阶更高的阿倍仲麻吕也是“葬礼有阙”(《续日本纪》),所以不能完全以唐人的墓志标准相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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