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灾难尚未平复,另一场灾难随时会开始,这就是现状”
宫城县女川町内一个海湾,一栋仅剩水泥板的房子屋顶上斜着辆大型巴士。自去年3月11日被海啸从沿岸高速公路卷上屋顶,这辆几十人座的巴士已经在屋顶上停了足一年,直至今年3月10日夜晚才会被匆匆起吊、拖走。
山海交界处天色如晦,屋顶上的巴士姿态吊诡,恰是过去一年日本政府灾后重建之步履缓滞的最好实证。
所有乐观认为日本于震后一年已经迎来复兴的人,都会因面前这一幕改变想法。
狼藉海岸线
在被问及灾后重建所遇最大难题时,宫城县负责灾后复兴的官员沉默片刻,出人意料地吐出两个字:“垃圾”。
仅宫城一县,灾害所造成的垃圾已经达到该县正常情况下20多年的总量,灾后一年至今,已经处理的量仅占5%至6%。沿山川极美的日本东海岸一路向北,巨大的垃圾山也断续随行出现。
石卷的一个海滩已经夷为平地,举目所及均为坑洼,偶有小型铲车在其上来回。施工工人野村告诉《第一财经日报》记者,他们从去年7月份开始清理,分48个工程队,每队5~8人编组,才处理完这一带地表垃圾的25%。这还只是初步清理地面堆积物,大量的地基仍嵌在土中,地下所埋的缆线管道完全没开始着手处理。
“即使24小时施工,清理完这一带都要2到3年。”野村说。野村此前从未有过专业清理经验,因为人手不够才从附近造船厂被直接征募到了这里。
地震已经导致地面沉降了70公分,海滩上还支棱着不少没有被完全冲垮的房子,总有一天也会被铲进远处突兀于地平线上的垃圾山中。马路对面略高的山坡上,一些房子侥幸留下个骨架,但受当时海面瓦斯爆炸形成的大火灼卷,面目糊黑。
走近一片废弃房屋区域,泥潭水塘围绕,墙檐如削,屋内滚着半瓶未及喝完的清酒瓶,海腥味卷绕其中。门口马路已经恢复通车,但还有一个足有两层楼高、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猩红色大煮罐倒在路上。
继续往北,即使海拔随山体不断抬高,山林枝杈上仍缠挂着海啸卷来的碎屑垃圾,道路上新护栏和旧护栏间杂相错,还时常能看到几千部废旧汽车集中在一起相叠成丘。
这就是今日东北三县海岸沿线处处可见之场景,其间一年的光阴难见踪影,似乎海啸于昨日刚刚呼啸而退,因而才留下空城中狼藉满地,不及收拾。
临时住宅的时光
大概就是每天都看着这些,佐佐木信己(下称“佐佐木”)觉得很失望。“政府提出了三年重建计划,我看这速度,完全没有希望,非得要5年到10年还差不多。”
今年71岁的孤老佐佐木,居住在岩手县大槌町已经超过50多年。站在遭地震、海啸、火灾三重袭击的大槌町原址,视线只需越过一家小小的祭祀用品店便可直抵远洋,其间无数灰白断裂地基半隐泥土和蓑草中,裸露的钢筋生生戳在水塘里,此地绝无人烟,唯余鸦声,已似是某个远古时代留存下来的遗址,偶尔能看见有人在面向大海方向鞠躬凭吊。
大槌町的生活对佐佐木而言,确实已经成为记忆遗迹。住了4个月避难所之后,去年7月份佐佐木搬来了这个离原住地不远的临时安置点。佐佐木感情上很希望住回原来的地方,但是又觉得政府给灾民每人100万日元的一次性补贴,完全不够重建房屋。
在这个共有97户的临时安置点中,每家都根据家庭人口数量分配到合适的房子。白色的简易板房次第排开,人均30平方米左右,各种家电生活用品颇为齐全。像佐佐木这样每个月的保险金和年金能够达到18万日元,所以生活绝对无虞。一户灾民的简易房前甚至还停着一辆线条华丽的高级复古轿车。
不过佐佐木还是很苦闷,油漆工的工作丢了,钓鱼和登山的爱好因为环境和心情没法继续,好多朋友在灾难中离散。为了排遣寂寞,佐佐木在过去一年里加入了本地的义工组织。
简易住宅区干净、崭新,但阳光下总泛着过度的寂静,少有声响。过去渔业、船舶业、旅游业颇为发达的大槌町,在22米高海啸之下工业随城市同时覆灭。町里的年轻人在地震之后为了寻找工作而大量出走,如今仅余老年人在此地生活。
大槌町社会福祉协议会工作人员田原卓也告诉本报记者,整个町原来有16000人,死亡1300人,再加上迁走的,现在一共余有12500名灾民,分散在48个安置点。与十几年前的阪神地震后集中建造简易住宅不同,本次受灾的东北地区山林多,限于土地面积问题,安置点被分散在各处。
田原卓也说,大槌町的居民们分成了两派,一半希望原址重建,一半希望往高处搬迁。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很棘手,如果原址重建,势必要把原来的土地加高,但再高也还是不可能抵御20多米的海啸来袭。如果往高处搬迁,海湾背靠深山,开发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情由复杂
此行穿县过市,涉海越林,沿日本蜿长的东海岸线一路向北,其间所遇所见均情由复杂,如细小切口可从中窥视日本国民性格。
比如,虽然灾区一路断路、裂栏、荒地不断,固然让人痛感日本政府重建之不得力,但当地政府对震后各项事务的掌握令人敬佩。本报记者在采访时问及一个垃圾数据问题,负责官员都能立刻拿出辖下小到每一个村镇、精确到具体吨数的数据。
虽然震灾复兴步履沉滞,其中部分原因也由于政府处理问题之谨慎。如岩手县复兴负责官员所说,为了避免任何可能的辐射影响,该地区所有搬迁的垃圾都要经过放射线测量。
其他各种涉及搬迁、再建的计划,也都建立在掌握所有信息、得到各方利益相关者认可的基础上才能逐步推进,这些都构成了重建缓慢的原因。
日本民众的心情也极为复杂。“海啸来临时,几秒之差就决定了命运。有些同事帮助老人上高台而得救,有些却因为帮助老人而死,”岩手县一位官员说,“现在岩手县有句通俗话,叫海啸来了自己先跑,救人什么的不用考虑。釜石市小学现在最大的教育,就是逃跑。”
逃跑,这是生存者最大的感受。岩手县一份海啸灾害预防资料上,这名官员用笔着重指出了最后一个步骤,就是撤离。“事实证明,十米高的防堤坝完全没有作用。但建20米高的防堤需要几十年,也不现实。自然无法对抗,只能顺应。”
人胜不了天,只能顺应,已经是震后许多民众的普遍想法。
但也并非完全消极,我们采访所遇到的大多数灾民并未对生活提出怨言,反而觉得失业所造成的心理负担最难忍受,认为政府应该把工业复兴放在首位。
“虽然保险金和年金都足够用,我们最希望的还是尽快找到工作,靠自己心里才有寄托,才会有光明的未来。”一位灾民说。
丰田公司的一位管理者也告诉本报记者,地震后丰田为了参与救援一度暂停东北的生产,灾民们反而纷纷要求首先恢复生产。
某个午后本报记者路经一个海滩,很难想象一年前海啸曾经在头顶17米高的地方呼啸而过。站在被冲垮一半的防堤坝上,风和日丽阳光和煦,然而海浪仍然轻易跨过上百个几吨重水泥墩组成的防堤坝,直直击拍至路面。
面前是无穷无尽的太平洋[7.72 -0.77% 股吧 研报],难以想象只需风云略变就会有如何暴虐景象,又联想起近日日本电视公布,文部科学省与东京大学联合研究小组发布预告,四年内东京将有70%的可能出现7级直下型地震(震源位置所在地发生的地震)。大自然前,个体时常如飘荡丝缕般脆弱。
“要问我们现在情况如何?一场灾难尚未平复,又要预备另一场灾难的随时发生,这就是我们的现状。”此行遇见许多日本朋友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