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12月13日《开卷八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很多中国人一开始看到日文书写的东西，会有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但又完全看不懂，为什么？因为里面有很多的汉字，而由于里面有汉字的原因，使得我们以为日文好像很多东西我们会很容易明白，于是就产生了种种的误会。

事实上日文有一个世界语言史上非常独特的现象，什么现象？一方面它有假名，像罗马字母一样是个表音的文字，但是另一方面它又用了很多汉字，而汉字我们通常是一种表意文字，但是同时在他们那里也发挥了表音的功能。就是用汉字去表达一种声音的作用，这种把几种不同的文字混合起来使用，是日本一个很大的特点。

我今天给大家介绍一本书，就是我手上的这本《从日语看日本文化》，作者是何志明，他现在是香港中文大学日本研究学系的助理教授，这本书主要谈的不是日语，而是后面的重点：日本文化。要从日本语言的特点看出日本文化的特点，日本文化其中一个常常被人注意到的特点，就是日本人好像特别特别的有礼貌，而这个礼貌也就反应在他们的日语中间。

我们作者在里面就非常清楚的提示出，我们要了解到日本人在待人接物方面特别注重的一点，就是待遇表现。待遇表现是指什么呢？这是个日语词汇，意思是当我们说话跟书写的时候，要考虑到对方表达的内容、表达的场面、当时的状况等种种的条件再来选择适当的措词，来表达自己。能配合以上条件适当的措词，就是所谓的待遇表现了。

待遇表现里面，比如说我们能够看到相当多的特点，这个特点是什么呢？一个就是日本人常常喜欢说对不起，すみません(su mi ma sen)，什么时候都在讲对不起，你如果在日本社会看到，比如说你挡在一个通道上面，别人想让你，能不能让让路，通常世界上各地人都会说，对不起借过一下，借让一下，对不对？他就会说：对不起，被人要求让路的那个人，这时候也退后一步，也向别人说：对不起。

大家都对不起来对不起去，但是最奇妙的是，他们连谢谢人家的时候都要先说对不起，这时候就提到一个非常著名的日本精神病学家土居健郎。他就说，他在美国受到的文化冲击是什么？有一次他在美国，曾经向一个帮助他的教授表示感谢，无意中他一下冲口而出，按照日本人的习惯说了什么，他说：I’m sorry （我对不起），而不是Thank you（谢谢你），那个教授大惑不解的问他说，有什么对不起的？

从这个例子里面，我们可以看到日语中表示道歉的话，すみません(su mi ma sen)也可以用来表示感谢，这是为什么呢？表面看道歉跟感谢完全是两码事儿，为什么他们在谢谢人家的时候都要先说对不起呢？这里面何志明教授就说到了，这是因为，“日本人非常重视与其他人的关系，身处在一个群体社会里面，人与人之间无可避免需要互相帮助，但当日本人接受了另一个人帮助的时候，他就会觉得亏欠了这个人的人情，而这个人情的亏欠是需要偿还的”。

“所以日本人都会意识到，由于将来需要偿还人情，并不愿意作出太多亏欠别人的事情，换句话说他们会尽量减少要求别人给予帮助”。帮了你之后，你就觉得很不好意思了，你这时候就要先说对不起，而这个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别人为了你付出了一些东西，你就要先对不起，而人家也要对不起你，为什么呢？因为人家帮了你之后，使你处在了一个你有亏欠的位置，将来你需要报答人家的，那个现在帮你的人，他也应该要表现出一种不好意思，要跟你先说一个不好意思。

在这里面他就提到，“送礼，就是增加一种对方负担和责任的行动，因此送礼的人会尽量将这份负担减低，令对方感到舒服而安心的收下礼物，送礼的人不会向对方明确表示送你这个动作。即使是昂贵的礼物，他也要自谦的说：这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如不嫌弃的话请你收下”。

这么看起来他们好像很有礼貌，对不对？而日常生活中他们规矩也很多，比如说在搭火车、搭地铁、搭公交车的时候尽量不开手机，是不准用手机来交谈的，大家就发短信。在一些给老人家或者患病人专用的车箱里面，甚至手机尽量不要开，以免手机的短信电波，都会影响到人家，万一人家身上装了心脏启波器怎么办。

“而如果你违反规定，换来的结果就是，别人投以奇异的目光，甚至被怒目而视，在日本这就是所谓的：他人之目，也就是说日本人是在生活在种种需要顾及别人感受和利益的社会里面”。这样的一种状况下，有一个日本学者科塔尼·玛瑞克，根据何志明的引述就说，他就算说道歉，这种道歉是一种feel good的道歉，就是感觉良好的道歉，而不是一种真正出于追究感跟责任感的道歉。

这又重复了我们昨天讲《日本小史》那本书里面提到的一个观点，这个观点就是，日本人好像没有一种太强烈的道德上绝对对错的责任感，而总是觉得给别人带麻烦，或者关注的是一个群体之间的和谐关系。这也就是为什么日本人每次在向我们亚洲国家，为他的战争罪行道歉的时候，比如像我们中国、韩国、菲律宾道歉的时候，他们说：真是麻烦你们了，不好意思。那时候我们就会觉得太不象话了，你来侵略我们国家，杀了我们的人，占了我们那么多地方，害得我们那么惨，你居然说麻烦我们，不好意思。

这就是因为他们认为，所谓的错就是麻烦人家，而跟你说麻烦你了，那就是非常非常不好意思。然而何志明这本《从日语看日本文化》，有一个很大的在我看来矛盾的地方。矛盾的地方在哪里？他前面讲日语的时候，好像分析出从日语里面看到日本人的特色，但是后面他也延续了今天学界的主流观点，就是批判种种的“日本人论”。

我们今天所说的日本人有多独特，多特别，跟别人与众不同，这种讲法就叫“日本人论”，从明治以来到今天都非常流行，日本人也好，外国人也好，都很喜欢强调这一点。但是今天大部分的学者，都正如我们的作者指出的，这往往只是一些很零碎的经验拼凑而成的主观印象，而且他往往是覆荫于某些既得利益阶层。凡是强调一个国家有自己很独特，跟别人非常不一样的东西，强调过了头的时候，其实他就已经有一种鲜明的政治意图跟利益驱动在背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