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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晚清蕃烟:一位日本僧人的西藏生死书

作者:未知  来源:经济观察报书评   更新:2018-6-6 18:58:34  点击:  切换到繁體中文

 

我在京都住的地方临近大谷大学,几乎每天都路过。这是一所规模不大的佛教私立学校,前身是东本愿寺的修行所,1901年改编为现代大学。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发展,全校师生全部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千人,主校区十几分钟就足够绕一圈。但大谷大学图书馆素来驰名在外,除了神田香岩“容安轩”、神田喜一郎“佞古书屋”的善本古籍外,还藏有北京版《西藏大藏经》一部,为庚子事变时僧人寺本婉雅从北京获得。


1900年义和团运动过后,在满目疮痍的安定门外,寺本目睹黄寺、资福院的喇嘛逃亡几尽,佛像被军人破坏,两寺境内一片狼藉,“惨怛如修罗场”。但他欣喜地发现两部大藏经竟然保存完好,就和主持喇嘛谈商议买下。主持正苦无米下炊,没怎么犹豫便一口答应。两部大藏经运到日本后,黄寺所藏明版更为精美,遂被给日本天皇,后转归东京大学附属图书馆,但却阴差阳错地在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中化为灰烬。反而是价值略逊的康熙版安然存于大谷大学,共计一百零六函、一千一十六部佛经至今无恙。



出发前夕寺本婉雅(左一)在北京公使馆


寺本对于日本佛学、藏学研究的贡献尚不止于此。1915年,已回国在滋贺县镜山隐居多年的他得到南条文雄、榊亮三郎的强力推荐再度出山,受聘为大谷大学教授,兼任京都帝国大学文科大学讲师,教授藏语和佛教学。这是自1877年日本现代大学体系建立以来,第一次有人开设藏语课程。除了教学以外,他还著有《于阗国史》《新龙树传研究》《西藏语文法》,译作有《异部宗轮论》《十万白龙》等。


从1898到1909年间,寺本曾三次横穿中国,在西藏、青海、内蒙古等地游历,并长居雍和宫、塔尔寺、扎什伦布寺研读藏文佛经,留下了数量可观的日记。在1940年去世前,他曾嘱咐儿子寺本昌雄道:“人世间无论何事,都只有一代的期限。日记这样的东西在我死后,还是尽快当废纸处理或者卖给古书店吧。”所幸其子未遵循遗愿,1974年《藏蒙旅日记》经横地祥原编辑由东京芙蓉书房出版,我们今天才能一窥这位日本僧人西行“取经”的种种细节。


明治末年,西藏在日本人眼中还是遥远且危险的“秘密国”。第一个到达拉萨的僧人河口慧海1903年回国时,曾引发日本媒体的集中报道,上升为重要公共事件。有人怀疑他是在招摇撞骗,根本没有去过西藏,直到河口展示大量藏地佛像、佛经和植物标本时才平息质疑。寺本的出发时间比河口还早两年,他是1898年作为京都本愿寺派出的僧人出发的,出发前也已积毁满身,包括断定他只是博虚名的“轻薄儿”这样的酷评。


6月30日寺本婉雅从京都站启程,当天只有真宗大学(大谷大学前身)的生徒们赶来送行,父亲坚持送他到大阪梅田上车。7月2日的最终分手犹如生离死别,“能否再次踏上故国的土地,不得而知。”他在神户登上日野号军舰,7日下午到达上海。在船舱中他就听说上海的日本人居留地甚是“不洁”,当首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时,映入眼帘的第一个画面正是喧嚣混乱的黄浦江码头。



大谷大学藏西藏《大藏经》


在仲夏闷热的上海,寺本婉雅亲身经历了一次中西方风俗观念冲突。起因是法租界工部省旁有一处宁波棺庙,在上海谋生的宁波人死后将棺木移于此,等到选好良辰吉日、勘验墓地风水、土地方位后再入土为安。但出于各种原因,有时棺木一存就是十多年,导致尸骸糜烂、臭气熏天,引发附近法国人的极大反感,他们屡次向上海道台申请处理皆得不到回应,遂派水兵强行将棺庙的墙壁破坏。占到上海人口的三分之一,总数达六十万的宁波人被彻底激怒,他们以罢市相回应,最终演变为社会骚乱。


寺本认为法国人的愤怒“不能说毫无道理”,私人或家族利益总不能以损害公共卫生为代价,他认为清国人“眼中只有私欲,毫无公共观念,他们遭到文明程度更高的国家蹂躏,无足怪也。”此事件加深了他的看法,即这个国家的人生活水平太低,贫民太多,只关注眼前,至于“国体如何、政治如何等等,彼等一无所问。忠孝、节操、信义,彼等亦毫不介意,只要获利,虽奴隶亦可为之。从根本上来说,清国人和犹太人没有什么分别。”他认为要重塑清国人的精神内核,挽救破落的东方帝国,首先必须在此传播日本净土真宗版的佛教。



大谷大学藏西藏《大藏经》


虽然日本佛教起源自中国,寺本却在通过观察后认为,受明代禅宗和清代喇嘛教的双重影响,今天的中国佛教在一切虚空理论的浸润下,已经沦落为念佛祈祷、咒力诅诵的现世神秘主义,缺乏超越性力量:“如果说中国现在已经毫无宗教,恐怕亦非过言。佛教早已衰落,腐败渗入骨髓,毫无匡救之希望。各地寺院虽存,只空留形骸。伽蓝巍然耸立,寺院境内广阔,即使在一座小城里,也能追怀昔时佛教盛大时的遗迹。然而僧侣之无学令人震惊,即便是稍解文字、稍通数理之人,亦寥若晨星。”但鉴于清国目前内忧外患,形势危若累卵,在布教时最好“以唤起清国人之同情心为最必要之事。”


报着这样的想法,7月末寺本离开上海前往北京途中,一有机会便尝试与清国人笔谈,并伺机传教。他的第一个试验品是在船上遇到的底层读书人,在寒暄了一番,表达了儒教是一种学术,而非一种宗教的基本立场后,他先奉承道“弊国仰教孔子、孟子,与贵国同矣”,接着话头一转,忽然宣称日本今天“达文明之域,能与西洋诸国拮抗,为东亚之文华,则由佛教之存也,贵下以为如何乎。”这番生硬的转折让对方无言以对,敷衍了“所论极是”四个字后笔谈便到此结束。


1899年初在北京顺利获得到入藏通行证后,寺本回到上海,准备沿水路向四川甘孜打箭炉进发。3月13日,他与曾经的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会面,后者不久前因为参与戊戌变法被褫夺公职,隐居海上客舍,颇为潦倒无欢。寺本婉雅觉得文廷式的气宇宏量异于常人:“博学多识、读破藏经、精通佛典,据说还虔信佛教。”文廷式向他询问了日本净土真宗与中国净土宗之间的区别,并对日本僧人可以食肉娶妻一事表示了理解,开明派官员的底色仍然不减,寺本则表明此行的目的:“我本愿寺深感东亚时局也,发奋以欲传道佛教于归国焉…非有它意矣。”


几天后,寺本溯长江而上,沿途看到的是巫教的怪力乱神、士兵的飞扬跋扈、喇嘛的游堕无行。5月30日他到达成都,立即根据自己一年来的见闻,提笔用汉文致信四川总督奎俊,提出了十五点改革建议,包括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分立,学习欧美军事制度,铺设铁道,开采矿山,缔结中日同盟,派有为青年去海外留学,改革儒、佛、道教的诸项弊端,等等——在戊戌变法刚失败,政局全面开倒车之际,日本僧人这封不合时宜的投书,自然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


8月到达西藏的门户巴塘时,寺本婉雅遭遇重大打击。虽然他持有北京政府颁发的入藏证,却被当地官员严辞拒绝,称外国人一律不得再前进,以防“伤害黄教佛门。”不愿放弃的寺本在当地滞留一个多月,直到因水土不服发起了高烧,才无可奈何地打道回府,第一次清国之行就这样以失败告终。不过他也因祸得福,翌年义和团事变爆发,寺本受陆军第五师团之召,作为随军翻译开赴北京,才有了后来得西藏大藏经之事。



《藏蒙旅日记》


(日)寺本婉雅/著、横地祥原/编


芙蓉书房1974年版


1901年7月待到清国的排外思潮稍加平息,寺本婉雅也踏上了第二次入藏之旅。这次他选择了北边的陆路,先到北京雍和宫,1902年10月出发向西而行,经内蒙古、青海走走停停,两年半后才到达拉萨。在缺食少水的大西北,常有危险的野兽和蛮人出没,偶尔可见牵着一百多头骆驼,结伴将关内的洋布、绸缎卖往兰州的行商,“他们二十人一组,每人都手持铳器。”中国行商最强劲的对手是俄国商人,寺本认为“俄国在蒙、甘、陕诸省蓄积强大势力,实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是沙俄帝国东方经营的一部分。新兴的英国势力也从印度、西藏介入新疆与青海,与俄国发生不少摩擦。


处于各方势力交汇之处的蒙古外八旗,早已失去几百年前横扫欧亚大陆时的摧枯拉朽之势。寺本看出根本问题是明清两朝藏传佛教的流行,它一方面抑制了蒙古的人口增长,导致旷漠原野上人烟稀少,“孤村寒家,情景令人心生怜悯。”更重要的是,藏传佛教通过渲染地狱的恐怖消弭了蒙古人的杀戮天性,导致他们临战畏缩,除了崇佛外不知他事,更无社会公共观念,但知保存自家之生命与财产,“此种人民只是一种游民组织”,只能任人宰割。


寺本和游牧民一样逐水草而居,每日饮黑茶,以牛羊肉裹腹,1904年8月到达青海塔尔寺,并一待就是半年多。他在这里每日烹羊自炊、研读藏文佛经,曾在日记中写道:“冬夜,月如冻。天地纯白,万物寂寥,心入于菩提之道。觉吾心之小宇宙与真如法性之明月通融,即实体之大宇宙也,天空海阔,快适不可言。”在这样澄明的修行状态中,他将苯教经典《十万白龙》翻译为日语,手稿被寄到北京,两年后在东京出版。1905年5月,在历经了七年的远征后他终于到达拉萨。



洵亲王、顺承郡王赠寺本婉雅照片


在第二次旅行临近尾声时,寺本的政治立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内陆十八省人的世俗与自利实在令他失望,他已经不愿再提日清同盟,转而鼓吹“佛国”西藏摆脱清政府的控制,与日本联手对抗英俄为代表的西方势力。这个想法的雏形是塔尔寺期间的“东亚佛徒一源同流”论,1908年在五台山谒见达赖喇嘛时他进一步表明,佛教只存在于日蒙藏“三国”,佛教徒当下急需赶上文明世界的发展潮流,这样才能“让佛陀的光明彻照十方。”作为先进国家,日本帝国不但需承担这一东亚佛教大联合的重任,而且也是东亚和平的保障。


就这样,寺本婉雅通过自己独立的思考和观察,不自觉地与日本军部的满蒙藏政策若合符节。在1906年底开始的第三次藏蒙之旅过程中,先是日本陆军福岛安正中将资助了他一笔资金“购买有关西藏的参考书”,后来政客大隈重信、军人儿玉源太郎也公开表态支持他的探险火车。在寺本前往五台山带给达赖喇嘛的福岛信中,出现了“贵敝两国,即同种同教友谊之情”的句子,种种迹象表明在辛亥革命前夕,日本军部试图利用慈禧去世的政治空虚,积极帮助西藏摆脱中央政府的控制。


在结束了政治色彩最为浓厚的第三次旅行回到故乡京都后,寺本婉雅专心研究起藏语和藏传佛教,暂时远离人事。但根据横地祥原编的年谱,1939年日本全面侵华期间,他再次受伪满洲国政府、内蒙古自治政府的邀请做宗教工作,但具体的细节不得而知。布教与政治,取经与军事的关系纠缠不清,考虑到上述种种,就不难理解寺本婉雅生前为何不愿意出版这本日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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