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中国传统诗歌的读者都知晓,在中国古代格律诗中,最短的是绝句,而其中五绝更是短制,五言(字)一句,全诗四句,共二十字。但人们恐怕不太知道,世界上还有比中国五言绝句更短的格律诗,那就是流传至今的日本传统古诗——俳句。
日本的俳句,在形式上堪称世界文学中最短的格律诗,它一般十七个字(又称十七音),五,五,七,即共三句,分别为五字、五字、七字,有的甚至更短。当然,这个字(或音)指的是日语假名,译成汉字,有的可完全对应,有的则未必合一。与中国的绝句不一样,日本的俳句不讲究押韵,它们可押可不押,完全取决于作者的喜好与诗的内容。但有一点必须遵守,每一首俳句都应有季题,即反映表现季节时令的标题,如春丶夏,或秋丶冬。这说明,日本的俳句在创作时,更多地倾向于描写表现大自然的时令景象。
我们不妨先来看几首这类形制上可称“世界最短”的短诗。著名俳句诗人松尾芭蕉写了这么一首俳句(季题自然是春):“春将归,鸟啼鱼落泪”。全诗译成汉字,仅二句,前句三个字,后句五个字,可谓短的不能再短了。诗本身无题,我们给它加个题目:“鱼落泪”。仔细品味这首“鱼落泪”,发现正是这“鱼落泪”三字,堪称不同凡响。“春将归”,意即春天要回去了,也就是说春天将要告别自然界了,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夏了。春的离去,谁表示惋惜与依依不舍呢?作者选择了大自然中两个富有生命力的代表——鸟和鱼,因春的归去,鸟啼了,而鱼呢,比鸟更甚,落泪了。真是神来之笔!把鱼的感情用“落泪”两字点活了,这鱼的“落泪”,不又蕴寓了人——作者的无限惜春之感?!可以说,松尾芭蕉的这句“鱼落泪”,乃为点睛之笔,将全诗点活了。
中国宋代词人吴文英也曾有写鱼愁的诗句,《高阳台》中他写道:“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诗味也佳,只是鱼仅是“愁”,尚未“愁”到“落泪”,“活”气似乎不足。相比之下,“鸟啼鱼落泪”更能点明惜春而“春归”的真情。又如,一位日本无名氏一首描写春雨的俳句:“春雨霏霏芳草径,飞蓬正茂盛。”读此俳句,是否给人一种春意盎然之感?盎然在何处?——茂盛之飞蓬也。我们眼前是否出现了中国六朝诗人大谢,小谢笔下的那些咏春诗意图?——何其相似乃尔!日本著名文人芥川龙之介很欣赏这首俳句,认为全诗充满了春的勃勃生气。
当然,也有我们中国读者或许难以欣赏,但日本读者十分称赞的俳句,如松尾芭蕉的名作——“古池塘,青蛙跳入水声响。”在日本读者看来,此诗可谓深得清寂幽玄的意境。此话怎讲?因为前句“古池塘”,一个“古”字表现了池塘周遭环境的清寂,后句突然“青蛙跳入”而发出“水声响”,岂不反衬了此种清幽?从诗的意味上体会,此俳句颇类于中国古诗佳句“鸟鸣山更幽”。
日本的俳句从其发展看,大致经历了史前时代丶摇篮时代丶黄金时代三个阶段,其中尤以黄金时代为最,而这与著名“俳圣”松尾芭蕉密不可分。可以说,是松尾芭蕉开创了日本俳句创作的新时代,结束了俳句在此之前仅沉湎于滑稽灰暗而缺少严肃清新风格特色的局面,为俳句在日本文学史上树立了一块碑石,使俳句真正进入了艺术的领域,正式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在文学史上“登堂入室”。而松尾芭蕉本人(及其弟子们)创作的俳句,因其具有独特的风格特色而被誉之为“蕉风”,流传于日本俳句界,至今影响不绝,脍炙人口。
其实,类似于日本俳句形制的短诗,中国在汉代乃至之前也有流传,如著名的“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从字句上说,诗本身也极短,仅二句,加上“兮”字也共十五字,可以说形同日本俳句。但从创作机制上说,中国文学史并不将其归入格律诗的范畴,因而它也就不属于比五绝更短的格律诗,但其艺术特色与魅力,毫不在一般格律诗之下——可以说,千百年来,很少有描写壮士生离死别的诗作可与此首“易水歌”相比的,而在时间上,它要远早于日本文人创作俳句的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的俳句,其实是承继了中国早期古诗的传统风格,并在此基础上开创了属于日本民族风格特色的诗歌样式。(徐志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