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标题: 留住古艺:日本的墨砚制作
前《时尚先生Esquire》日本版副总编美帆与《生活》杂志合作,带领团队亲临日本各地三十多种工艺的制作现场,与五十多位匠人对话。他们不仅走访了京都老铺的新生代手艺人,也重访了柳宗理的民艺之路,并收录与著名设计师、民艺馆馆长深泽直人的精彩对谈。这本书,见证了手艺在一个尊重传统的国家的传承与复兴。
纪州松烟墨
有日本秘境之称的和歌山县熊野市曾被称为纪伊国(纪州),这里住着堀池雅夫先生,他是现今日本唯一的古法松烟墨匠人。
清晨,纪伊田边车站,堀池先生开车来接我们。约三十分钟后,在山区腹地,“纪州松烟”工坊的标牌忽地闪现出来。一下车便听到屋子旁边鲇川的涓涓水流声,然后就闻到了煤的香气。“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纪州有两百多家松烟工坊。制造松烟煤是拮据的山村人一个不错的收入来源,松烟煤还曾被称为‘黑色的米’。但由于繁重的劳动和松树的减少,这一行已经没有人做了。”
堀池先生二十五年前搬来这里,一直从事与墨相关的工作。一位书法家问他在哪里能找到传统的松烟墨,他想起这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于是决定自己钻研。对他来说,最艰难的工序是获取松木原料。松烟墨的原料是赤松中的古松,即被风刮倒后自然分解的木材。一般树木经十年以上腐熟,树干外缘全部腐烂,只剩下靠近中心富含树脂的部分。炼取十千克松烟需五百千克这种带有油脂的松木。“墨是煤与胶的混合物。为制作上好的墨,首先要有甄选好原料的眼光。”
焚烧松烟的炉子是一间宽 1 .2米、长2米、高2.7米的长方体金属网格小屋,数十个这样的小屋在走廊两侧一字排开。在每个金属小屋中心的地面上有一个小土窑,将油松放入土窑中点燃,散发出来的煤烟就会附着在金属网格上。堀池先生每天早上六点,将切成小块的油松放入土窑中点火,然后按同样顺序在每个窑中操作一遍。这种重复性的工作劳动强度很大。八个小时以后,再将火熄灭,第二天早上再加入新的油松,继续焚烧。烧完之后,沾在金属网格上的就是制作墨的原料——松烟。收集松烟,人要钻进小屋把松烟扫下来,收集到一起,因此全身会染成黑色。经过一百小时的燃烧才能采到十千克的松烟。“在松烟燃烧温度不一、煤烟颗粒大小不均匀等因素影响下,墨的颜色会在厚重的黑色到青灰色之间变化,这是松烟墨的特征。另外,混合搅拌、压模、出模、干燥等工序也需要熟练的技术。而且墨块彻底完成之前需要三年的干燥时间,对这三年内的气候和时间的感知与判断能力也很重要。”
之后是将煤和胶混合的过程。将长时间隔水加热的热胶液一点一点地混入煤粉中。为了去除煤中的空气,要将混合物放在研钵中用力捣打、揉捏。堀池先生靠长年积累的经验全部手工完成。他对放入煤的量、胶水的量都有精确把握。胶使用的是牛皮胶,“不太纯粹的胶是好胶。”这个答案中隐藏着堀池制作松烟的秘诀:“河流在大雨后泛滥,不溶于水的沙土悬在水中,这样浑浊的河水属于颜料,而牵牛花挤出的汁液则属于染料。煤不溶于水,因此算颜料,但胶却能溶于水,所以煤要与胶混合,让胶包裹住煤颗粒从而溶在水中。另一方面,和纸在微观上看是由无数层不规则的纤维网交织而成。用墨在纸上写字,被胶包裹的煤颗粒,也就是墨汁会透过纸面。而煤的颗粒大小不一,越大的颗粒就越早被纤维网拦截住,越小的颗粒越会留到最后,颗粒全部被拦截后就只剩水还会继续扩散。也就是说,如果煤的颗粒大小均匀,会同一时间全部停留在纤维网上,成为单调的黑色。如果颗粒的大小不一,透过纤维网的层数不一致,就会出现复杂而有趣的渗透过程。松烟墨之所以能产生微妙的、富于变化的灰度,不光靠燃烧的松脂,还要靠木灰和具有挥发性的油份等不规则颗粒的混合。因此,与之混合的胶也要同样保证这种非单一性,就是说,不纯粹的胶反而是好的。”
山口光峰先生正在制砚
堀池先生说,松烟因为要保留大小不一的颗粒,所以工序耗时,产量稀少,价格也高,自然就被逐渐淘汰,留下的唯一用途就是制作能产生不确定美感的墨。
堀池先生在金属板上进一步将煤与胶用力揉搓挤压,要在墨团冷却之前完成混合工作。之后从墨团中分出一根墨条的量,捏成棒状或圆饼状,再按入模子中压制成形,并让墨在模子中稳定三十分钟。干燥时还要用到从纪州备长炭的炭窑中收集来的木灰。首先将墨条埋入水分较多的木灰中并用报纸包好,之后再埋入水分较少的灰中。两个月后,才能放在空气中自然干燥,需要干燥半年时间。干燥后的墨还需放置三年左右才能成熟。
“墨诞生于中国,七世纪左右传到日本,现在的做法与那时候还是一模一样。无论经过几千年,为了得到真正的好墨,这种最古老的制法还是无可取代,很不可思议。现在,全日本只有我在做松烟,油烟墨也只有奈良的几家店在做,数量真是不多了。虽然人们经常说传统一定要守住,但如果真觉得守住传统很有必要,那要先努力才行。”堀池先生说。
那智黑砚
说到有名的砚台,多会想起中国的端溪砚、歙州砚、洮河绿石砚和澄泥砚。在日本,山口县宇部市的赤间石、宫城县石卷市的雄胜石、山梨县早川町雨畑的玄晶石、三重县熊野市的那智黑石等,也都是制作砚台的上好石材。
那智黑石曾被记载于天宝十年(1839年)编纂完成的《纪伊续风土记》中。这种黑石分布在那智瀑布下游的那智川流域以及海岸的沙砾中。熊野川上游的十津川和北山川流域,分布着中生代侏罗纪地层,那智黑石就是地层中含有的硅质黏板岩。这种岩石表面纵横分布着大量的褶皱和结节,很少能找到平整无瑕的大块黑石,此外还有不耐热、遇日光暴晒会变脆的性质。但是如果用心地打磨,它却能够产生黑亮的光泽,具有其他石头没有的静谧润泽。
这种致密的黏板岩由直径仅0.1微米的粒子构成,人们用金子在上面画线,就可以看出金子的成色,因此它是名副其实的试金石。另外,作为天然石也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除了用作庭院装饰,它还与有“日向之蛤”之称的宫崎县白石并列为基石(围棋石子)的最高级别。而它最有名的身份还是砚石,那智黑砚具有浑然一体的“海”(砚池)与“岗”(砚台),拥有曲线优雅柔美的池弯。
这些特点凭借的是工匠们全神贯注、一点一滴的打磨。那智黑砚以其致密的石质与适中的硬度被收藏者们视为珍宝。
一进店门,山口先生先推过来一方盛有水的砚石,对我们说:“请用这块砚石磨一下墨吧。”我们端正姿势,慢慢移动墨棒,令人惊讶的是,竟然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流畅爽滑的感觉,墨棒仿佛被紧吸在砚石上滑动,让人瞬间体会到这方砚石的品质之高超。
七十七年前,山口的父亲在这里开设了这家店铺,山口先生是第二代经营者。“在那智山制作砚石出售的,我父亲是独一个。我一开始也学着用机器制造,但机器很单调,制作过程没有意思。因此,1980年我继承了这家店以后,就开始用以前的方法手工打磨。因为手工制品价格很高,我不确定能不能卖出去,但是后来劝自己:就算卖不出去也没关系。所以就定下心来做。没想到,我做的东西得到越来越多的好评,手工的东西也开始卖得不错了,不可思议吧?”
原生态好品质的石头,如果没有匠人一丝不苟的打磨也不会成为好的作品。花尽可能多的时间打磨,石头就会呈现出它所具有的最好品相。山口先生可以默默地打磨一整天。根据材料的大小,制作一块砚石大概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
“最初经常会出现打磨过头、石头碎裂的情况。按步骤,要先将石头有裂痕和残缺的地方去掉,之后将有褶皱和凸起的层面逐步切割剥离,就像剥洋葱皮一样,慢慢就会成为圆团状。一块石头最好的部分就是最后剩下的圆滑石心。我所做的就是充分利用这种纯粹质朴的石心来挖砚石。石头原本的形状决定了砚石的形状。到山上挑选石材时,就能听到石头的心里话,触摸它们,敲击它们,就能分辨出哪块是好石头。打磨时石头也会发声,并逐渐展露它的内心形状。顺从石头之心的作品才能在人心中回响。”
选择石头的标准无法用语言说明,全部是经验积累出的直觉。但有时被认为好的石头也可能在打磨时发现有伤或混有异物。当然一旦发现了瑕疵,这块石头就不能再用了。山口先生说,遇到好原石时会被感动,如果打磨过程中发现石头内心和想象中一样会更加欣喜。
“我生长在那智山中,不曾到过其他地方。从小和石头一起长大,也从未涉足过别的行业。我也没有其他兄弟,继承这家店铺就是我的宿命(笑)。我至今都很感谢父亲。虽然机器和手工作业区别很大,但鉴别石头的方法是父亲传授给我的。”
山口先生反复强调,对这种小心使用便能够保存一百五十年之久的砚石,最好能够亲自来到这里,亲手摸一摸它,然后试着磨一次墨,体会不同砚石的不同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