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中秋前夕的“惊世大爆料”之后,我把日本的日记本又翻了出来。这几篇采访日记是我当初每次采访或直播后用凌乱的日语记录下来的,主要是为了平衡心态而倾泻出的笔墨,现在有些连自己都辨认不清了。但这些文字是和记忆中一组组镜头、一个个片段拼凑起来的,已经渐渐模糊的人和事逐渐变得清晰、真实。凌乱的笔迹刻画出了当时混乱的心情。这是我在日本采访生涯中最有争议的一段日子,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对日本风月场所的电视采访中出现了一个中国女留学生的身影,不用说在日本媒体中是头一回,除了“卖花人”之外,我应该是知道那些女孩子们故事最多的一个外国电视人。在绝对的高收视率下,我迅速走红了。当时,在日本列岛的街上逛,都会有人主动在我买东西时打折,下馆子还会送上甜点。人火了,所谓的朋友也自然增多。混熟了,有些人流露出一份艳羡,日本人都无法经历的,却给你一个外国女孩子快看全了。
由于节目的特殊性,我确实看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或看不全的画面。当时,日本已建成世界第二“经济大国”,许多日本人手中很有钱,在纸醉金迷的场所挥金如土,但精神十分空虚、颓废。他们在与生俱来的性的领域里,寻求刺激,追逐猎奇。这种社会现象与媒体展现的画面,是我眼中真实的日本社会的一面,它带给我的冲击和影响是多方面的、长久的。以至于曾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回避恋爱、惧怕婚姻,对异性产生强烈的不信任感。
留在记忆中和日记本里的往往是一些极端的例子,它们是真实的、也是片面的,一般人是难以涉足的。但这并不代表日本社会的全部。它们是日本发达、繁荣光环下的角落。我进去了,看到了,用一个外国人的眼光观察一个赤裸裸的世界。与此同时,周围人看我的眼光不同了。这也成为我当初回国时的担心和顾虑。当我以“破釜沉舟”的心情,拿着最有争议的录像带给央视国际部领导看,没想到他看完后平静地说,“有些题材的确不适合中国国情,但制作水平和方法是很专业的。别太担心,把在日本电视台积累的经验运用到今后的工作中就好。” 一辈子感谢国际部领导和《正大综艺》的同事们,他们在我感到困惑、无助的时候托住了我的梦。
国人的开放倒把我这个“见过世面”的人吓着了回国后终于过上了日常的生活,做着正规的节目。往日的名气,包括对这段日子的记忆渐渐远离了。前些日子,在机场候机的时候,看到书店里摆着一位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的老师做过的关于中国某某省的风月场所的调查报告。似觉熟悉,买来一读。其中有一个观点抓人眼球:现在批评她们的人已经很多了,再多一个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并不能改变现状。但是,现在还很少有人能够站在一个平等、关怀和帮助的角度上来对待她们,这就使我们的工作非常重要。在一大袋马铃薯中加一个,没什么意义,但是如果把这个马铃薯给一个饥饿的人,意义就很大了。
这位老师和他的团队很不容易,在采访的过程中吃了不少苦。不仅要扮成安全套的生产商同妈咪们讨价还价,还要面对警察或联防的审查。与其相比,我要幸运多了。在日本,从来就是在明里或暗中的重重保护下“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但在采访过程中同样需要面对一个最艰难的问题,就是如何获得她们的信任。打开这扇门的钥匙就是“尊重”两字。
在日本的采访中,大多数坐到镜头前的人是非常配合的,经常会给你意外惊喜。这当然不是每一个节目都可以做到的。女孩们中有的漂亮得晃眼,有的清纯如少女,让你在心中不禁大呼可惜。在拍摄过程中,谈话是在极为平和、平等甚至是女孩之间说悄悄话的氛围中进行的。我说的不多,主要的工作是倾听和做出女孩子特有的自然反应。上访谈节目,女孩子们的目的非常明确,想增加自己的曝光率,提升自己的知名度,挣更多的钱。
她们理直气壮,还有几个理由:首先,日本整个社会对性的观念和中国传统的观点有所不同。特别是女孩子在结婚前的多方尝试,一般不会受到社会上的道德指责。但在结婚后大多数的女孩子会有一个巨大的变化,恪尽职守地相夫教子。过去,该见的都见过了。现在,该踏踏实实地珍惜这种缘分了。
其次,这是一个已经形成规模的上税行业。用她们的话来说自己是“职人”。电视台选择的采访人物,虽是风月中人,但服务、曝光是有限度的。我们的底线就是舞女、陪酒女和按摩女。在这方面,日本有着明确的法律规定。换句话说,这最后一层面子还都留着。接受采访的时候,有些女孩儿虽是偶尔会戴上各色可爱的面具来遮掩,但对我们提出的问题都是尽其所能,倾囊相告。即使我真的出言不逊,有“说教”嫌疑的时候,她们也不会在脸上显出太多的反感,更不会拂袖而去。
从效果来看,其实是彼此把对方都吓了一跳。她们吃惊于同龄人中竟还会有这样“封建”的想法?!我吃惊于这种自己的命运由自己主宰的主流“放纵”观念,无意中被我打破后,反而成为一个大卖点。而我的这种反应完全出于从小就受过的中国传统教育,它融于我的血液中,形成一种本能。日本的近代发迹史中有它的无奈与悲伤,也许自从美军在日本登陆后,当时满目疮痍、穷困潦倒的日本社会中,为了让一家人活下去而徘徊在兵营边的女孩日益增多。日本人既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在这以后日本腾飞了,生活富裕了,人们对风月场所的事已经心照不宣,有太长的时间没人提醒过有“贞操”这个话题了。
中国呢?回国后,国人的开放意识之强,反而把我这个“见过世面”的人吓着了。我在大学时曾选过一门课叫做环境经营学,主修在日本经济腾飞的时期,由于对环境的巨大破坏而造成毁灭性的影响,其中包括对人类的伤害。记得当时课堂上老师展示了很多照片。那些得了各种怪病变得奇形怪状的人,一张张痛苦不堪,甚至是狰狞的面孔, 至今还出现在噩梦中。正如环境问题一样,在精神环境上,中国是否也要经历一个污染严重的时期,才能学会反省呢?
前一阵在《新闻调查》的关于中国同性恋的选题中看到这样一句话:“关注特殊人群,才能更好地保护普通人群。”这次我竟敢大着胆子把对老、中、青三代风月女的采访日记写下来,也是咬了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