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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棒球精神"与百年甲子园:青春、热血和乡愁

作者:未知 文章来源:澎湃上海书评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8-9-2 9:01:33 文章录入:贯通日本语 责任编辑:贯通日本语

2018年8月21日,第一百届日本全国高等学校棒球选手权纪念大赛,也就是俗称的“夏季甲子园大会”,在阪神甲子园球场正式落幕。在当天的决赛中,“平成豪强”大阪桐荫以大比分轻松战胜了身疲力竭的“杂草军团”、来自秋田县的金足农。上一次有秋田县学校球队杀入夏季甲子园大会的决赛,还得追溯到整整一百零三年前的第一届大会。在1915年的决赛中,京都二中战胜秋田中学获得了首届冠军。


在日本,每年夏天最火热的时节无疑是属于甲子园的。用美国资深日本文化研究者罗伯特·怀特宁(Robert Whiting)的话来说:“这项由朝日新闻社赞助的赛事,因其漫长而特殊的传统成为日本人心中每年盛夏都会奏响的狂想曲。”



Robert Whiting,?


You Gotta Have Wa, Vintage, 2009



从6月下旬到8月下旬,全日本从南到北四十七个都道府县超过四千所高中,都会参与一年一度的夏季甲子园大会。大会采取单败淘汰赛制,输一场比赛就意味着淘汰出局。大会分为地区大会(地区预选)与全国大会两个阶段。到了每年最滚烫的8月,全国大会就在兵库县西宫市的阪神甲子园棒球场举行。各地区大会的冠军代表汇聚在同一片球场上,在为期两周的时间内不间断地一一捉对厮杀,直到最后只剩下一支球队,登上甲子园荣耀的巅峰。而冠军的奖赏,仅仅是一面优胜旗帜——“深红色的大会旗”。


尽管如此,本垒打世界纪录保持者、祖籍浙江青田的华裔棒球名宿王贞治依旧将甲子园视为他棒球生涯最重要的经历:“能够连续四季在甲子园比赛出场,对于一个打棒球的人来说,那是再幸福不过的了。”王贞治在东京读卖巨人队的队友、另一位传奇球星长岛茂雄在学生时代曾错过甲子园,多年后仍不无遗憾:“参加甲子园大会是历史性一页。它让所有的人们心中的一切都随之熊熊燃烧起来。对我来说,没能在甲子园出场,眼看着机会溜走,实在是非常遗憾呢!每每想起……我要是能去甲子园,那该多好啊!”



日本邮政为纪念“甲子园一百年”特别发行的纪念邮票



正逢第一百届夏季甲子园大会,2018年日本出版市场上各类“甲子园一百年”的图书层出不穷


学生棒球的缘起


在美国,棒球运动自诞生起便被视为一种以赚钱为目的的职业体育。美国职业棒球的历史几乎就是棒球运动的发展史。而当这项运动传入日本后,却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棒球在日本的普及兴盛,与明治维新及日本国家近现代化运动有着密切的关联。在全盘西化、开化革新的国策驱动下,日本开始推进全国平等的国民教育,而日本棒球的兴盛一开始就是从“学生棒球”领域发端的。被视为精英摇篮的旧制第一高等学校、早稻田大学、庆应大学、东京大学等院校,便是日本早期棒球运动发展最快的地方。而学生棒球中最著名的对抗战要数早稻田大学和庆应义塾之间的传统战——早庆战。


1903年11月,早稻田大学棒球部向庆应义塾大学棒球部发出棒球赛挑战书,两校在11月21日开展了史上第一届对抗战——比赛最终以早大十一比九获胜。但两校间的棒球赛却固定成为一种传统并延续至今。早庆战的影响力不仅限于两校学生,在日本社会也有极高人气,后来又延伸出“东京六大学棒球联盟”等赛事。


如果说,早庆战是日本学生棒球的开端,那么“一高棒球”可以说是日式棒球的“精神起源”。旧制第一高等学校是当时精英青年最集中的学校。在一高精英化的氛围中,棒球运动从最初单纯的体育娱乐运动逐渐被转化为某种取代传统武士修行的精神及体能锻炼方式。例如“一高棒球”刻意强调“胜利至上主义”、“精神主义”和“猛练习”,提倡一切以学校荣誉为重,甚至提倡取消休息日,全部时间用于训练。这种浓郁的精英主义,又或说是带有军国主义味道的棒球风格,随着一高学生毕业后走向明治日本各行各业的顶端而开枝散叶,最终形成了与美国棒球截然不同的日式棒球风格。


甲子园的诞生


1915年7月1日,大阪《朝日新闻》的报纸上发表了一则告示,宣布将主办全国性的学生棒球比赛:“全国优胜棒球大会,将于八月在丰中举行”,提出“棒球传入我国时日虽短却已有今日之隆盛……然而却未见有全国大会可供全国代表之健儿汇聚一地倾力竞赛妙技”。


适值日本大正时期,第一次世界大战仍在欧洲如火如荼。战争带来的经济刺激推动日本社会万业景气,民众有余力去关注文体娱乐。棒球运动经过多年积淀,在日本民间风气日盛。主要大学、旧制中学以及地方性自治组织均有各类棒球组织和民间赛事。唯独缺一项全国性的棒球赛事,而《朝日新闻》正是看准了这个契机。


1915年8月18日,大阪丰中球场。由朝日新闻社主办的第一届全国中等学校优胜野球大会召开。开幕式上,身穿日本传统礼服羽织、头戴礼帽的《朝日新闻》社长村山龙平站上投手板,投出第一球,正式开启了日本高中棒球大会的百年历史。首届大会通过各种途径募集球队,共有七十三所学校参加,最后有十所学校打入全国大会,最终冠军是京都二中。此后,日本高中棒球大会成为朝日新闻社持续举办的每年固定赛事,规模也一年比一年壮大。



甲子园博物馆收藏的第一届大会告示(作者摄)


从1917年第三届全国中等学校优胜野球大会开始,主赛场搬迁到了大阪临近的兵库县西宫市的鸣尾球场。大会共在鸣尾球场举办了七届(第三届至第九届),出场学校球队从十二支扩充到十九支。在大会迁移至鸣尾球场次年即1918年,日本爆发了著名的“米骚动”事件。骚乱从富山县鱼津町迅速蔓延,鸣尾球场所在的西宫市也受到波及,出现打砸抢烧商铺的事件。受其影响,第四届全国中等学校优胜野球大会不得不中止。这成了大会史上除了太平洋战争期间中止赛事以外,唯一一届因故中途停办的大会。


时间到了1924年的春天,日本另一家知名新闻媒体每日新闻社推出“全国选拔中等学校棒球大会”,叫板竞争对手《朝日新闻》。由于赛事时间设定在3月下旬,所以后来被称为“春季甲子园大会”(春甲)。春甲采取了与夏季大会截然不同的“选拔”赛制,即设立专门考核委员会,综合各类指标评定出各地区的学校代表。一般而言,春季大会的影响力略输夏季大会,但赛制上更注重地区平等,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夏季大会淘汰赛制容易产生的地区实力分化问题。



1925年夏季甲子园大会的开幕式



现今的甲子园球场(作者摄)


1924年8月1日,朝日新闻社与阪神电铁共同建设的西宫市新球场正式建成,可容纳五万人的新球场是日本历史最悠久的大规模多功能棒球场。因为这一年正好是“甲子年”,球场因此被命名为“甲子园大运动场”。同年第10届日本高中棒球的全国大会正式迁移到甲子园举办,开启了真正意义上的日本高校棒球大会的“甲子园时代”。春、夏两季高中棒球全国大会于次年均移至甲子园球场进行,甲子园大会延续至今的赛事格局基本定型。


甲子园的黄金时代


1926年以降,日本步入漫长的昭和时代。汇集了春夏两届大会的甲子园迎来了战前时代高速发展期。


首先,甲子园参赛校不断增加,春季甲子园大会从最初的八校增加到了二十校,夏季大会第十届春甲(1933年)更是一下子增加到三十二校。地方参赛校从鸣尾球场时期的两百四十三所增长到了六百余所。甚至日本在对外侵略战争中夺取的海外殖民地如朝鲜、中国东北及中国台湾地区的学校球队亦有代表连续参赛。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大会参赛校最多时达到六百七十五所之多。兴旺的人气让甲子园球场老东家阪神电铁专门新增了一座常设车站——甲子园站。


1926年夏季甲子园正逢盂兰盆节,甲子园三万多座席几乎天天都是全部满员。这届比赛,还开始发售比赛期间的“七日通票”,票价五日元,开创了中学体育比赛收费入场的先例。一时间,甲子园门票成了日本国内最热门的商品。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要为了一张门票绞尽脑汁。每天,都有千余名观众从凌晨起就蹲守在甲子园球场外,等着有机会买到退票。其间,大阪丸红商社的第二代社长伊藤忠兵卫不慎遗失了“七日通票”。等到了球场,发现早已停止售票。狼狈的伊藤忠社长托了阪神电铁社长的关系,把他说成是现场工人的工头,才得以混进球场观赛。三年后,甲子园建成刚满五年时,外野看台经过增设改建,又新添了八千个座位。


此外,为满足大量无法现场观赛球迷的需求。在1926年这一届大会期间,朝日新闻社在大阪的中之岛公园和京都的圆山公园设置了大型速报器,通过电话将赛场内的实况还原在速报板上。投出曲线球时,速报板上的球以曲线运动;球很久没有移动,说明“投手在紧张思考”,极有临场感的“直播”,能聚集数千至一万名观众。次年,甲子园球场首次通过广播转播了比赛实况。这也是日本第一次棒球比赛的广播转播。



比赛速报器(《朝日新闻》高校棒球一百年专栏影像资料:http://www.asahi.com/sports/koshien/100years/history/)


甲子园战前最好的时光大概就是此时了。自1930年(昭和五年),第一神港商击败传统强校松山商,实现了春季甲子园大会史上第一个“春连霸”(春季甲子园大会二连冠);同年夏天,广岛县代表队广岛商击败长野县代表諏訪蚕糸,实现了夏季甲子园大会史上第二次“夏连霸”(夏季甲子园大会二连冠),次年的1931年又一口气拿下了春季大会冠军,成为甲子园大会史上第一所达成“夏春连霸”成就的学校。


1931年夏天,中京商在夏甲决赛击败了来自中国台湾地区由汉族、日本人和高山族“三民族混成”的嘉义农林,夺取了冠军。之后,又在1932年、1933年夏季大会上连续夺冠,创造了日本甲子园大会上迄今为止唯一的“夏三连霸”记录。


但是,在甲子园黄金时代的背后,始终笼罩着战争的阴影。太平洋战争正式爆发后,日本文部省在1941年7月下令全国体育竞技比赛一律中止。一直到战后的1946年,甲子园大会才得以恢复。而1945年的夏天,依旧是没有甲子园的夏天。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如今每年的这一天,激战正酣的甲子园球场都会在正午拉响全场起立默祷的警报。


在无条件投降整整一年后的1946年8月15日,中断5年之久的夏季甲子园全国大会再度举行。共有十九所来自全国各地的学校参加了本届比赛。之所以能在战争结束后如此短时间内重开甲子园大会,自然离不开来自当时驻日盟军总司令部(GHQ)的幕后支持。在美国人看来,棒球这一从美国传来,却在日本大为兴盛的运动,无疑是拉拢日本百姓民心,重建美日关系的绝佳道具。


战后复兴之路


1946年8月夏季甲子园的开幕式上,GHQ代表保罗·拉什(Paul Rusch)到场致开幕词。战后首届夏季大会冠军被浪华商摘得。在上一届冠军海草中学手中保管了七年之久的深红大会旗再度流转到新的主人手中。甲子园大会的重开,让棒球少年们重新找到奋斗的目标,让战败阴影下沮丧的日本人得到一丝慰藉,也有利于GHQ对日本社会的管控。1946年至1957年间,算是甲子园的休养整顿阶段。而战后甲子园大会的基本运营体系也在这一时期逐渐确立。


1946年全国中等学校棒球联盟设立(后来更名全国高等学校棒球联盟),每年春、夏两季分别与每日新闻社、朝日新闻社主办全国大会。1948年,日本学制改革,春、夏甲子园大会正式更名为现在的名字——“选拔全国高等学校野球大会和全国高等学校野球选手权大会”。1957年,大会规定了升优胜队伍校旗、唱校歌的传统;至于甲子园大会最著名的习俗之一——“挖土”,则源自1946年战后第一届夏季甲子园大会的亚军队伍东京高等师范附属中学校。当时比赛结束后,佐佐木迪夫教练鼓励队员去捧一把土带回去,寓意“明年还要打回来!”时至今日,每一支球队打完在甲子园的最后一战后,队员都要用装棒球手套的口袋装一把“甲子园球场的土”回家。



捧回甲子园的土已成为必不可少的球场仪式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日本迎来了经济高速增长的复兴期。由于冷战体制,美国对日本的态度由遏制转向“扶持”,又依靠朝鲜战争,日本国内经济连续景气,民众生活水平也不断提高,电视等家用电器开始走进普通人家中。1953年,NHK开始了夏季甲子园大会赛事的电视转播。甲子园大会影响力在先前的报纸媒体的基础上再次扩大。



王貞治,《野球にときめいて:王貞治、半生を語る》, 中央公論新社,2011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王贞治作为早稻田实业高中的主将,先后四次参加过甲子园大会,并夺得过春季甲子园大会的冠军。他也成为战后第一代日本国内的棒球巨星


随后的六十至七十年代,日本既是“安保斗争”如火如荼的年代,也是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东京奥运会、大阪世博会相继召开,日本人开始重拾信心。甲子园则进入“连霸”纪录高产,传奇赛事频繁的阶段,其间著名的赛事有神奈川县代表法政二与大阪府浪商在两年间宿命般的三度对决,又如青森县代表三泽高与著名强校爱媛县代表松山商之战。战前曾达成史上唯一“夏三连霸”和“夏春连霸”纪录的中京商在1966年又为自己增添了一个“春夏连霸”的新纪录,此后拥有三项连霸纪录的中京商是甲子园历史上“独孤求败”的存在,该记录至今无人能及。


1970年后,甲子园大会开始采用金属球棒,这使得高中生更容易打出全垒打,增加了比赛的可看性,也打破了日式棒球比赛中偏重防守的战术传统,一批注重进攻的球队开始脱颖而出。不久后,“猛打快攻”已成为甲子园的主流战术。伴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泡沫经济的繁荣,来自大阪的PL学园异军突起,在日后成为传奇球星的桑田真澄、清源和博等人的带领下,拿下六个冠军、两个亚军。



中国年轻一代对甲子园的印象大多来自日本漫画家安达充的名作《棒球英豪》(


Touch)。女主角浅仓南的画像也被收藏于甲子园博物馆(作者摄)



进入平成时代后,日本经济虽然陷入长期萧条,但甲子园的热潮并未消退,全国范围的竞争更趋激烈,不少边远地区的球队开始崛起。1990年、1991年冲绳县代表冲绳水产历史性地打入夏季大会决赛取得亚军成绩,1999年冲绳尚学为冲绳赢得了史上首个春季甲子园大会冠军。2010年冲绳县代表兴南高校则一口气实现了“春夏连霸”。除了冲绳以外,北海道和日本东北地区同样在甲子园冠军记录上长期空白。进入二十一世纪,北海道领先一步,在2004年由南北海道赛区代表驹泽大学苫小牧高等学校夺得了史上第一个甲子园冠军并且在2005年实现了夏季大会二连霸。


成为全民偶像的甲子园少年


战后,随着电视报纸等大众媒体对甲子园大会赛事报道持续深入,传播方式日趋多样,甲子园大会的报道逐渐从专业体育报道朝着更为大众娱乐化的方向转变。那些从甲子园走出的少年甚至可以成为举国推崇的全民偶像。


在日本“全共斗运动”如火如荼的1968年,甲子园最闪耀的主角是三泽高中的当家投手——太田幸司。而这位身材高大、眉目俊俏的日俄混血球员,日后也被公认为“元祖级甲子园偶像”。这一年,太田幸司带领名不见经传的三泽高中一路杀进总决赛,虽然最终惜败,但太田幸司的球技和明星魅力有目共睹,后来他凭借自身超高人气顺利进入职棒以及演艺界。



“元祖级甲子园偶像” 太田幸司



“二刀流”选手大谷翔平


太田幸司之后,著名的甲子园偶像级人物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像引领过日本男孩取名“大辅”风潮的荒川大辅、球速惊人的江川卓、“平成怪物”松坂大辅、在甲子园享受过单场五次故意保送“待遇”的松井秀喜、达比修有、田中将大以及最近在日美都红得发紫的“二刀流”选手大谷翔平。“既可投球,又能打击”的大谷翔平目前效力于美国职棒大联盟洛杉矶天使队,被日本舆论界认为是百年一遇的棒球天才。2012年,作为高三学生的大谷翔平在夏季甲子园岩手县地区大会上投出了一颗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球,创下日本高中棒球的最快球速记录。同时,他也是日本职棒最快球速记录(时速一百六十五公里)的保持者。


学生球员的明星化、偶像化以及相关话题的高度营销,已使甲子园变成了一桩牵动日本全社会的大事件,早就不再是单纯的体育比赛。


“高中棒球是教育的一环”


在不少老一辈日本人看来,职业竞技体育与甲子园棒球绝不可相提并论,两者之间泾渭分明。


“高中棒球是教育的一环”这句话是经常被引用的日本高校棒球名言。这个说法最早来自原早稻田大学棒球部教练飞田穗洲。这位日本学生棒球的奠基人曾喊出“一球入魂”的口号,并明确指出:“高中棒球是为了对学生进行精神教育的场所,球场是纯粹的精神和道德的教室。这就是高中棒球的本质。”


值得注意的是,此处所说教育之概念,多少承袭自明治天皇1890年颁发的《教育敕语》中“教育”的定义:所谓“教育之要,在于明仁义忠孝。”根据《教育敕语》的要求,学生在学习西方知识的同时应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锻炼。强调“克忠克孝、仁爱信义、皇权一系、维护国体、遵宪守法、恭俭律己”的道德观,尤其重视皇国利益高于一切的基本意识。因此《教育敕语》也被视作日本军国主义“教典”之一,常与《军人敕语》并列。日本战败后,《教育敕语》就被麦克阿瑟领导的GHQ在第一时间予以废除。然而,强调德育、强调服从、强调精神力的风气依然可以从甲子园大会中感受到。每年夏天的甲子园已不再是一座棒球场,而是成了日本全国青年进行精神修炼的“道场”。



小森阳一:《日本近代国语批评》,陈多友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年


除了“道场”的意义外,对日本社会大众来说,甲子园大会也是一场类似元旦、盂兰盆节那样的节日祭典。罗伯特·怀特宁在采访甲子园大会时曾听一位日本编辑这么讲道:“对生活在都市的日本人来说,甲子园的意义宛如自己的故乡。对他们而言,甲子园是回到一去不返的青春岁月的乡愁与钥匙。”换言之,甲子园承载着整个社会对青春、家乡又或是美好过往时代的回忆与想象。于是,提起甲子园,总是会与纯洁、青春、热血、礼仪端正等赞美之词联系在一起,甚至形成一种高度模式化的叙述方式。


“甲子园”的精神寄托并不局限于球员,也施加于现场观众。他们同样也是整场节日祭典的一部分。正是因为“高中棒球是教育的一环”,所以比赛不仅仅是球队之间的事,看台上的观众同样是这一环教育中的参与者,而非心安理得被取悦的旁观者。观众显得过于悠闲,就是对不起球场上正在拼尽全力比赛的运动员。全心全意的应援,才是“精神道场”甲子园看台上的“正道”。于是乎,每一场甲子园大会的比赛,背景声里总是满满的热热闹闹的敲锣打鼓和响彻全场的应援号子,浓烈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听了都会觉得热血沸腾起来。


由于大会汇聚了全国所有地区的代表,各地都会尽可能地在应援中展现乡土特色。甲子园的应援文化自然而然也就透露出浓浓的乡土情结,成为维系各地家乡情结的情感纽带。比如冲绳县代表学校的比赛,应援曲风就是浓浓的冲绳音乐风,最出名的冲绳应援曲是经典流行歌曲《咸湿大叔》。即使被大会官方点名说有伤风化,限制甲子园应援使用,但轮到冲绳代表上场,看台上照旧吹拉弹唱不止,最后禁令也不了了之;又如鹿儿岛,曾搬出“维新三杰”的西乡隆盛像加油;还有一些县市的应援还顺便搭载上地方特产,比如冈山县派靓妹代言人身穿广告衫推销当地特产。总之在甲子园的看台上,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2017年埼玉县花咲徳栄高校在甲子园的应援团


当然,甲子园梦想阴暗面的弊病也渐渐为人所注意,比如过分强调精神力压倒一切,崇尚斯巴达训练;强调无条件服从教练,低年级无条件服从高年级而导致的体罚泛滥。王贞治就曾回忆,五十年代时“一年级新生必须面对面互相打耳光,这就是‘互打耳光’的体罚……八十个左右的新入社员,大概经过半个月就会减少到一半”。由于一战定胜负的赛制,球队奉行胜利至上主义,过度使用核心球员,罔顾其身体健康。最典型案例就是1991年冲绳水产的当家投手大野伦,在诊断出手肘负伤后仍然被教练要求继续高强度投球,最终被检查出右手手肘剥离性骨折,造成终身受伤痛困扰。在甲子园的传统里,无论是受伤,还是在与强敌对决中失败,都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的就是选择逃避。



中村計,《甲子園なんてこなければよかった-松井秀喜5連続敬遠の真実》, 新潮文庫,2010年


1992年夏天的大会二回战,拥有当时明星选手、天才打者松井秀喜的石川县代表队星稜遭遇高知县代表队明德义塾。为了不让强棒松井秀喜有机会轰出全垒打,明德义塾投手在松井五次上场打击时均采取了故意四坏球保送(敬远)战术,而不愿与其正面对决。结果,现场观众被这种消极避战的战术所激怒。向来注重赛场礼仪的日本观众竟然开始朝场内投掷饮料瓶等杂物以视不齿。最终,由于“战术得当”,明德义塾一分险胜。从规则和结果上来说,明德义塾并无不妥。但是,此事却持续发酵并引发大规模讨论,成为甲子园历史上著名的“松井秀喜五打席敬远事件”。此后二十年间,这一事件一直被反复讨论。而巧合的是,2018年第一百届夏季甲子园大会首日的开球嘉宾就是松井秀喜。


在甲子园的赛场上,日本社会对比赛精神的重视程度远胜于比赛胜负本身。因为在日本社会的集体认知中,甲子园并不是一项单纯的体育比赛,而是一场日本人对“青春”、“热血”和“毅力”乃至所谓“日本精神”的朝拜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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