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手机使用的“世间”法则

今时今日手提电话在发达文明国家，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有趣的是，随着时代的演化，使用手提电话的方式，也出现很多微妙的变化，成为值得研究审视的细节。日本的社会学者佐藤直树就指出了一个有趣的经验，他说自己有一位在东北某地方大学任教经济学的教授朋友，告之在授业中的休息时间，留意到所有人均低头专注在手机上，不断进行回邮传讯的“工作”，而偌大的课室内竟然鸦雀无声，恍如空无一人，俨然如死城般寂静。而学校校舍作为集结学生求学乃至联谊的功能迅即被掏空，大家根本就不用在同一时间及空间出现，因为电波的联系已令彼此没有此需要。

而另一社会学者中村功在《学生的电话社会人的电话》的调查研究中，透过访问不同大学生的使用手机情况，得出一些有趣的观察。其中有大学生表示，面对即将成为社会人（即毕业后开始投身社会工作），在使用手机的层面上，是感到高兴的，原因是可以重觅自由！他的说明是在大学生涯中，因为彼此的预设是大家均有充裕的空闲时间，所以同学之间的手机讯息往来，背后的潜规则是可以实时回复，一旦拖延就会出现种种猜想，带来人际交往上的不便。反过来进入职场成为社会人后，就可以顺理成章按自己的时间及心情需要，才作出手机讯息回复的举动，到时候再也没有人觉得奇怪，自己也可以从手机讯息的束缚中释放出来。

以上的现象或反应，或许对我们而言，觉得匪夷所思或不符常情，那不妨又看看日本学者的分析。佐藤直树用了“世间”的概念来分析以上情况，日文中的“世间”指说话人自身所属的社会群体，但所构成的人际网络并不包含家族及亲属，而是与自己有不同生活关系如职场、球队、同好、邻里乃至同学等构成的社会团体网络，他们的共通特点就是对自己而言均是外人，这种种的社会群体就是人所身处的不同“世间”。大学生自身的族群，自然就是他们身处的“世间”。置于刚才使用手机的例子上，彼此之间约定俗成却视而不可见的“守则”，就是背后的“潜规则”。

刚才大学生的例子，正好把常识反转了，手机通信的好处是令人可以随时随地通讯，即使与通讯方不能以实时性的方法联系，但也可以透过传讯，好让彼此在有空之时，可以利用时间错位的方式，同样达致沟通联系的功能。可是以上的情况，正好把手机传讯原先可以随时随地在自己方便的时空环境中阅读，一改而成为必须立即阅读的“潜规则”设定。为什么会变成如此？中村功分析正因为大学生的生活相对空闲，所以彼此理解上认为均可以立即回复友人的来邮，而一旦迟迟未有回复，传讯者便会推想对方是否不认同自己的意见或看法，大家的关系出现问题等等，为了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于是就成了立即回复的“潜规则”。但此举又会出现一恶性循环的倾向，因为彼此均害怕延迟回复所导致的误解，于是快速回应的结果就是令到手机传讯的数量大幅增加，大家的“效率”反过来成为一种负担束缚，令彼此堕入手机讯息的无间地狱中去。此所以正高信男指出从客观上的数字来对照，欧美人一个月才两三十封手机电邮的平均数量，与日本人动辄于一天内有上百封的留讯往来，早已说明“手机电讯中毒症”已深深植根于日本土壤的事实了。

佐藤直树指出以上情况的蔚然成风，与“世间”学的首要规条守则有莫大关系，那就是赠与互酬的关系。在日本文化中，最能说明赠与互酬的关系重要性的客观体现，首推中元节的存在。中元节于关东定于七月十五，而关西则大多在八月十五，一旦提及中元（ちゅうげん），大抵都是指送礼物给关照过自己的人。当中送礼也有很多学问在内，当然不可随便按自己的喜好去选择，一旦礼物不合对方心意，就会得不偿失。例如不可有禁忌意味的礼物，例如书本不可送给上司或长辈，又如在网店上以快递送出，也必须附上笺函，否则就会贻笑大方。而收到礼后，必须立即打电话又或是写信向对方表示感谢，这也属中元节的礼仪之一。这一种因应上下社经人际地位关系，所建构出来的全国全民性的互赠礼物举动，正好体现“世间”精神的最佳物证，也就是所谓的社会法则。

把中元节的“仪式”，置于上文提及的手机传讯现象中去思考，就可以看出当中的潜在脉络联系，明白了“世间”法则在背后运作所起的作用。首先，发言者一方其实就好像送礼者，当送出礼物后，顺理成章期待对方在收礼后会回复示好。一旦收到他人的手机邮件，本质也好像在中元节收到礼物，必须回函致谢，也等同要迅速回复。此所以不少人以为只有日本的老人家又或是社会人才重视中元节，其实它于精神层面的重要性，早已根深蒂固于日本人的集体文化基因中，无论任何年龄的族群也难以独善其身不受影响。

此所以大学生之间的手机邮件往复书简，从另一角度而言也就是他们是否适应社会法则的显影之一。一旦未能恪守，夸张一些的演绎就是“人间失格”的表现，反映出未能及时回复的一方，在群体集体主导的伦理意识下，流露人格劣质化的倾向。由一封大学生的手机讯息展现出的日本集体民族性，也正好于此披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