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日本产品是如何甩掉劣质帽子的

检查卫生纸质量的家庭主妇们

1954年，由于进口米中发现黄变米，厚生大臣草叶被迫当众吃进口米证明其质量过硬，但最终这种作秀还是没有被日本民众接受

测量卫生纸有没有窟窿之后，主妇们又把矛头指向旅游业

撰文/萨苏

统筹/梁力

1 状若西西里渔网的卫生纸

从右边的照片上我们很难判断这些一丝不苟的日本太太们在干些什么事情，反正笔者看到后的第一个想法是太太们在用胶带来铺跑道。然而，从这个长度看也不十分像，且跑道如此曲折。那么她们是在做游戏吗？从年龄看似乎有一点超前。

再仔细看，各位女士们手中的东西，也不似胶带，倒像是……卫生纸！

没错，她们摆弄的，正是卫生纸。

虽然说日本这地方经常出现些古怪的行为艺术，但图中几位当事人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还不至于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实际上这是日本家庭主妇消费联谊会在进行一项消费品检验。

检查卫生纸事件发生在1974年，有人投诉买到的东西既像西西里的渔网，又像沈阳的冻豆腐，就是不像说明上标的卫生纸。这些主妇们所做的事情就是把当时市场上生产的各种卫生纸在体育馆里全面铺开，利用阳光来检查和统计这些卫生纸上到底有多少个窟窿。

虽然今天日本制品在世界上因为质量较好而享有盛誉，但在上个世纪70年代，日本的产品曾经是质量低劣的代名词，很多产品存在着质量问题，比如卫生纸，主妇们抱怨买到的货色常常因为到处是窟窿而无法使用，而生产厂商对此并不感到羞耻。

战后日本商品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问题，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日本战后十分贫困，民众已经习惯使用质量差但勉强能用的劣质产品，甚至不得不接受降低标准的食品。二是由于缺乏能源和资源，日本战后为了实现经济复兴，不得不通过劳动密集型企业，依靠便宜的人工为美国等发达国家大量制造低档消费品，来填补对方的产品结构空缺。既然目标是低档产品，质量上自然要求不高。

但是，产品质量低劣，给日本普通人的生活带来了很大困难。想想看，在厕所里拿着一卷满是窟窿的卫生纸是何等尴尬的事情。

2 与劣质产品作坚决斗争的 是家庭主妇们

对于质量低劣的产品，谁来管一管呢？

政府？日本政府在六七十年代最重要的任务无非两个：第一，发展经济，增加GDP。第二，填满金主的腰包，也填满自己的腰包。这是日本黑金政治最盛行的时代，以世袭和门阀为特色的日本政治充满了权钱结合的丑闻。

所以，无论从干正事还是从保障自己利益的角度，期望日本政府对企业偷工减料和粗制滥造的行为作严格的规范，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还能指望谁呢？

当然有得指望。提醒一下，听说过咱中国的小脚侦缉队么？在我国曾经有一段时间，臂戴红箍的小脚老太太在社会治安、维持秩序方面起过重要作用。这些热心、负责，但有时候多少有点儿矫枉过正的老太太们，被黄宏用他的小品命名为“小脚侦缉队”。

日本伪劣产品盛行的时代，奋起抗争的不是大男人们，而是主妇们组成的家庭主妇消费联谊会（名称并不统一，有的地方叫做监督协会等杂七杂八的名字）。也是，采购东西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女性而不是男性的权力范围嘛。而且女性多半好较真，买东西要吃了亏，不讨个说法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普遍性的商品质量问题，迫使主妇们纷纷组织起来，从民间对产品质量进行监督。

当时日本倒是没有出现女王海，并没有发生通过维权进行大规模质量索赔这样的事情。日本主妇大多数时候并不采用法律武器和伪劣厂商们交锋。这些日本太太最善于做的事情，就是“曝光”。

她们通常不会说某个厂商好或坏，但是会对让她们不爽的产品进行测试或检查，比如上面说的那种满是窟窿的卫生纸，然后把信息提供到媒体上，而这种别开生面的检查，也颇有新闻效应，很受媒体欢迎。她们努力地寻找着那些质量低劣的产品，并且在媒体上不断将其曝光，给生产厂商造成巨大压力。

有人说了，媒体曝光啊，这可是老套的做法了。

然而，在日本这种老套的做法就真是管用。要说她们的做法有何特色呢？

首先，这种家庭主妇消费联谊会或者说质量监督协会完全与官方脱钩，是纯粹的民间组织，否则怕自己不能取信于媒体，可见日本当时政府的信誉如何。

第二，所有信息都有数据支撑，检验过程公开，甚至邀请厂商派人前来挑毛病。所谓某某产品就是好或就是不好这种空话废话她们是不会说的，所以，老百姓对她们的话很信任。

第三，允许厂商自辩，比如太太们检验出一卷卫生纸有一百个窟窿，厂商说平时我们都只有十个窟窿的，你们恰好拿了质量很不好的一卷。只要你说的话有依据（哪怕是工厂的内部资料呢），家庭主妇消费联谊会也会随你来说，不会反驳。但你再振振有词，消费者能不能接受，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3 监督乱涨价也成了主妇们的工作

在日本采写新闻的时候，有朋友告诫我，骂首相乃至其祖宗十八代都可以随便来，因为日本政治家的使命之一，就是通过挨骂来让社会的不满得到宣泄，促进国家稳定，所以你骂他就是帮他做好工作。但是，骂某个厂商一定要慎重，因为这关系到人家的生存命脉，骂错了人家要找你拼命的。

然而，这些厂商就硬是拿日本这些“小脚侦缉队”没辙。

日本的家庭主妇消费联谊会大多来自中产阶级家庭，这让她们天生很不好对付。

首先，她们多半生活有保障，日子过得比较满意，所以，人家不需要接受你的贿赂，想收买她们简直无从下手。其次，无论在日本还是其他国家，政治和经济迫害某个碍事儿的人都是可能的，但是，要迫害上百万个家庭主妇……想想也是一个令人心寒的任务。她们不过是中产阶级的主妇而已，迫害其中某人收益并不大，但却可能给政治对手送去把柄，费效比相差太大了。

不过，这些主妇们也是赶上了好时候。上世纪60年代，日本的经济渐渐繁荣，供大于求的局面开始出现，人们可以挑选商品了。而日本人海岛民族的小心眼儿让他们对厂商的信誉特别敏感，如果某个厂商不断被主妇们曝光，它的产品肯定不好卖了。而主妇们对这样的事情乐此不疲，对于有八卦情结的女性来说，简直有上瘾的危险。

有没有针对某个厂商搞阴谋，小题大做玩死它的现象？估计也不是没有。但是，第一你要是有缝的蛋苍蝇才可以叮；第二“小脚侦缉队”一切检验检测行为都公开，要造假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主妇们坚持不懈的监督努力下，厂家们为了顾及商业名誉而不得不重视产品质量。

日本家庭主妇在消费方面的努力，让当时的日本人印象深刻，以至于描述苏军占领日本的幻想小说《明斯克号出击》里面，也刻画了一个为了买的火柴擦不着火和苏联占领军理论的日本主妇。这个敢于和苏军对着干的无畏主妇，原来就是商品质量监督协会的会员。

商品质量监督协会反对的不仅仅是产品质量低劣，1974年3月31日他们在全国组织发动了有130万人参加的反对乱涨价活动，通过这种活动对商品的质量和市场价格等进行监督。

4 出门旅游被坑得一塌糊涂 主妇们再次发飙

有趣的是，在主妇们的“疯狂”监督下，尽管一般老百姓使用的商品质量得到重视，但“聪明”的日本厂商又有了新的招数，他们把眼光瞄向了各地的旅游者。如果对旅游者出售一些质量低劣的产品，他们匆匆而过，是无法投诉的。

上世纪70年代初期，日本的旅游商品曾是一个伪劣产品的重灾区。

当时，日本人渐渐富裕，也开始把旅游当作正常的家庭活动。主妇们在本地斗得厂商们俯首帖耳，出门却被坑得一塌糊涂，自然十分不满。

太太们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日本女性的一大特点就是和七大姑八大姨手帕交们保持漫长而不限地域的友谊，面对厂商们的游击战，她们采用了我国抗日战争的经验——建立统一战线。

1972年2月16日，在日本东京，由日本主妇通过串联组成的全国性消费者监督机构——“公正交易委员会”举办了一次旅游纪念品公开试买检验会，希望能够用公平、公正的眼光来看待销售情况。这些消费团体代表共40人到全国各地的观光点，购买了210件当地的土特产和旅游纪念品，回到委员会进行检查时，却发现这些产品普遍存在着质量低劣、过大包装等问题，在210件样品之中真正合格的只有18件，其他的产品全部落选。

这在日本旅游界引起了震动，并且引发了很多日本人在旅游地不买旅游纪念品的运动。为了能够更好地吸引旅游者，旅游机构不得不想方设法改进服务，以适应大家的要求。

日本的产品质量不但在这些家用产品中出现问题，还在日本自制的汽车中也出现过，如在行驶中突然起火爆炸等。

随着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大家逐渐觉得与其花便宜的钱去买劣等的产品，不如花稍微贵一点的钱去买质量更优秀的产品，这就为好的产品的存在留下了空间。与此同时，亚洲四小龙和中国的崛起，让日本在低附加值商品的市场上出现了强劲的竞争对手。由于人力资源枯竭，老龄化社会渐渐出现，日本的企业当时已经无法降低人力成本，所以迅速转向知识密集型企业。上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日本大力发展半导体业，以高科技产品重新占领市场——这一次，日本的产品瞄向了国内外的高端和中端市场。这个行业竞争越发激烈，不能保证质量的产品，很容易在竞争中遭到淘汰。

这样，产品实现转型，在日本平均收入普遍提高的情况下，日本的商品也就逐渐从强调低价转向了强调质量。这一政策被证明是有强劲生命力的。例如，2010年丰田汽车因刹车故障嫌疑（后查证应不是丰田的责任），在美国市场销售量大跌。但是，丰田退缩留下的市场空间被本田占据，美国的汽车厂商竟然无法拿到多少份额，这充分说明了日本重视质量的经营策略，在消费者心中已经留下了深刻印象。

前阵，本地的家庭主妇消费联谊会邀请我的妻子加盟，我说，你带咱们闺女一块儿去体验体验吧。

从小，就得培养对不良厂商作斗争的传统，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