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邻国日本——循着万古不变的轨迹，月升月落。樱花决绝地开放，曼妙地凋零，让花下的行人感到颤粟。这是个谜一样的国家！

对日语稍有接触的中国人会发现，由汉字组成的日文单词中常常隐藏着一些陷阱，容易使未习过日语的国人望文生义，造成误读。比如“手纸”（信函）、“手心”（酌情）、“勉强”（学习）等等，而其中的一个就是本文要叙说的“真面目”。

日语的“真面目”（Majime）等同于汉语中的“认真”。关于这两者之间有无渊源关系，日本早期的“造语”者们又如何将“真面目”当作“认真”，作为外行的我不得而知。但按照汉语字面的理解，探寻人事、物事、世事的真面目，确实需要认真的精神，舍此无以切近真实、达成目的。由此说来，将“真面目”标识为认真甚或加以等同，确有令人称妙的趣处。

促使我注意这一现象并生发联想的，是刘晓锋先生的《日本的面孔》。这是一本由作者的51篇学术随笔和旅日感怀组成的论集，列入秦岚女士主编的“东亚人文·知日文丛”系列之一，总计16万字、300页（32开本）的篇幅中插入了90幅历史图片。其文字虽不能说是“字字珠玑”，但他的由文学入史学的学术背景、亦文亦史的叙述方法，对于许多历史典故和精彩细节进行耐心锤炼后雕刻出来的文字，确实流露出异常珍贵的真性情，并时常使人在获取知识的愉悦的同时而受到震撼、心涌热流。

本书作者晓锋先生作为研究日本文化史的学者，他在2001年从日本回国后即在清华大学开设了“日本民族研究”课程，并联络同道定期主办开放性的以日本为主的“清华东亚文化讲座”。而该书的许多篇章即与此相关。他力图按照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的方法，从有关日本和日本人的资料中，找出那些重要的细节，来描摹出一个立体的、真实的、鲜活的日本。借用日本当代著名思想家加藤周一在清华大学演讲时的话说，日本既非那种喜欢战争、好勇斗狠的黑色，亦非像瑞士一样“爱好和平”的白色，而是一种杂糅了黑与白以及其他诸多颜色的“灰色”。就中国人最为关切的“历史”、“战争”主题而言，固然有右翼政治家的参拜靖国神社、极端民族主义学者编纂的“新编历史教科书”，但也有如加藤本人和大江健三郎等富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对道义的坚守、大量的律师和民间人士对于原“慰安妇”和中国“劳工”在日诉讼的无私帮助。

当然，仅仅从“战争与和平”的角度来理解日本的“灰色”较为狭隘，实际上，作者更强调的是从文化的层面去理解日本的多样性、复杂性、矛盾性。这样的内容涵盖于“战后日本的明与暗”、“日本人的面孔”、“‘杂种’：思考日本文化的一种前提”，“河原者：日本的暗部”等篇章中。其中所包含的当然不只是我们较多注目的“可憎”、“可怕”的一面，较少关注的“可敬”、“可爱”的一面，同时也包含着不需要带有感情因素的“可知”的一面。

如果从方法论上来看，这样一种研究方法或写法并不新鲜，毋宁说是一种“常识”。因为，面对着拥有一千多年历史、吸收了世界上多种制度、宗教、文化的国家来说，绷紧研究对象具有多样性、复杂性、变动性这根弦，应该说是一个研究者应该具备的最起码的素养。个人以为，这种态度和方法与作者的有关“认真”的价值取向有关。一般来说，“认真”意味着对于“本真”的坚守。自然，“真面目”或“认真”都并不仅仅是认真。作为一种个人的或民族的处世方式和行为哲学，它实质上表现为一系列的精神气质：执着、韧性、敬业精神、规则意识、信用和诚实等等。作为这种精神品格的经济、社会和文化的结果，它与产品质量和经济发展水平、人际关系和社会秩序、社会资本或社会总福祉，乃至于社会成员的尊严和生命都有着密切关系。进而我们可以说，它意味着一个人或一个民族能够达到的境界或高度。他在“暗夜行路”中对于那位1000多年前来到“大唐”求法的日本行脚僧人的描述，他在“纪念一个人和一个时代”中对于挚友的追悼，都弥漫着这种意蕴和气息。“豹子啊，在人们纷纷移居平原广泽的年代，你到那样高寒的地方要寻找什么？”而他所引用的夏目漱石在《虞美人》中有关认真的叙说，更是直白地呈现了这一点：

“我所以比你更能泰然自若，不是因为我有学问，不是因为我在努力学习，什么都不是，而是因为我常常是认真的。与其说我认真，恐怕不如说我能够认真更为适当。什么也比不上能够认真更可以产生自信心。越是能够认真，就越是能够平心静气；越是能够认真，就越是能够觉悟到精神的存在……”

如前所述，晓锋是从文学入史学的。而且他的习研文学的旅途始终伴有成为一个诗人的梦想，这种情愫在他16年前由中国文学改攻日本文化史之后迄今并未枯竭，也因此形成了本书亦文亦史亦诗的风貌。其长处自然非常明显，至于这种不同取向的气质是否会影响他的日本史研究，我难以判断。但客观而言，这本随笔论集所带有的不可避免的散漫性，与我个人所期待的关于“日本文化”或“日本民族性”这一重大主题应有的更为系统、深入的研究之间有一定距离。鉴于“认真”或“真面目”确实是一个值得探讨的真问题，我真诚地希望这位日本文化史的专家最终能够完成一本《关于“认真”的日本社会文化史》之类的学术专著，那样会切实地提高国内“日本学”研究的境界，其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