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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的"间"文化

作者:未知 文章来源:文新传媒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12-16 18:39:35 文章录入:贯通编辑B 责任编辑:贯通编辑B

  战后日本,民主渐起,个人隐退。虽然早在明治17年  (1884),“individual”一词已被引入,并译作了“个人”,但他们仍坚持用日语原来的成词——“人间”(ningen)。以汉语的理解,这是一个非单体单数的复合名词。但受家元制度与村落秩序的影响,自来日本人都在关系(日语称“间柄”)中论定个人,故恰恰是这个词,将日本社会个人隐于群体的特性表露无遗。
    
    这里群体主要指“仲间”。相对于“身内”因是亲属,多可转圜,“他人”外在于己,也可放开,由同事、朋友构成的“仲间”,在日本人看来是最为重要的人际关系。故重视团体中个人的位置以体现“存在感”,协调团体内部复杂的人事以培养“连带感”,然后共同维护团体利益,几乎成了他们终身的功课。尤其是日本男人,大半辈子陷身其中,更自觉将此历练到圆熟。
    
    有此圆熟,彼此的“合意”就变得容易,乃至能够生出一种默契,日本人称此为“人间回路”。日本公司之所以拥有不同于西方的家族式的温情与依赖,日本的职场人生之所以能出现视工作为生命、视企业如祖家的“公司人”(日语自然唤作“公司人间”),有部分原因就出在这里。以后这些人老退为“窗边族”,给后辈让出位置,但不必担心会遭解雇。倒是那些张扬个人、背离团体之人,常沦为彻底的失败者。他们得到的教训是,你越张扬自我,就越没有自我。
    
    公司以外的整个社会也是如此。所有人都依照某种基准,或年龄,或地位,在深切体味排序关系的过程中自觉约束自己;在体察对方心情、立场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把握自我表达与扩张的分际,即使心有怠惰,也不敢不打起精神,选用敬语崇人,省略主词卑己,然后以无言的暗示,要求对方视人如己。山田孝雄认为,这种措置语言的方式,正是日本人无我的表现。但必须承认,经由这种整塑,整个日本社会因此结成一“教养共同体”,人与人之间的一体感就此得到了确立,个人的权利也因此有了保障。对这样的社会,日本人仍用“人间”一词来表达(读作“ningen”)。外国人看了犯晕,搞不懂两者为什么可以这样转换。但日本人只是笑笑,并不解答。
    
    学者与教授倒有解答,但是在书上。如明治末年,远藤隆吉就不无骄傲地将这种特质称为“日本我”,虽有神户正雄等人认为这正表明日本人不是“主我”的国民,但到上世纪70年代,随经济的高速增长,日本文明学派的代表人物、社会学家滨口惠俊再度肯定这种“日本我”,他认为西方一味以个人为中心,高明不过日本人的人际本位。他称这种“人际关系内化”的个人为“间人”,称由此构成的相互依存信赖的社会为“间人社会”,并有专著呼唤日本式信赖社会的复兴和“全球化的间人主义”的推展。
    
    “人间”,抑或“间人”,像是文字游戏,但看剑持武彦《间的日本文化》就可知道,它的内里是幽邃的文化——“间”文化。在前述日本人好用敬语、省略主位的语言策略中,我们已看得到它。在其标志性的身体语言如鞠躬中,更可以深刻地体认到它。那种温雅而不失矜持的行礼方式,较之西方动辄接吻拥抱,是让人不得不庄肃以对的周到与刻意。它在全球通行握手礼外,独辟一个文化空间,正是“间”文化在人际交往中的无相妙用。还有日本的和歌、俳句,上下句之间,经常有视觉听觉的转换,歌者假此安顿“幽玄”,听者从中滋长“余情”,也是用“间”。至于音乐家中井正一分析过的日本音乐特有的“间”之美,不是用语言可以传达清楚的。或许,因建筑流动着音乐,我们可连带体会——日本的和室,隔扇与障子的自由拆分,天然与人一种连带感。那种封闭时成独立空间,开启后清风明月,自相往来,并屋内屋外,能闻其声,往来酬应,可通其意;特别是玄关与缘侧(和室外侧屋檐下的木制通道)的设计,让整所房子介于内外之间,既拥抱庭院的自然,又接应邻居的顾盼,活脱脱显现了“间”文化所特有的自在与圆融。它是隔离吗?抑或连带吗?其实既以隔离表示连带,又以连带体现隔离,所呈示的正是日本人最独特的心理基底。
    
    只是有些可惜,时至今日,日本人似更深切体悟到它隔离的一面,而将其连带的一面给丢失了。“人间”一词还在,但“间人主义”像一件过时的衣衫,放在今天的日本,怎么看都不再合身了。
    
    譬如,日本的公司再没了“拟似家族”的脉脉温情。几年前,索尼、东芝等大公司相继宣布采用美国式的经管方式,打破年功序列,崇尚能力第一。苛刻的业绩主义、过高的劳动定额、长时间的工作、增长不了的收入,让人际关系变得日渐淡漠,企业认同感日益稀薄,以至有的公司要设立“推进工作多样化本部”,尝试SOHO新模式,有的则每月拿出日元若干万,让员工“酌酒交流”,舒缓焦虑。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从职场退出。厚生省的计划,是全国所有的都道府县都要设立“地域援助中心”,把人重新拉回,但效果如何,没人敢乐观。
    
    有的人更选择从社会退出,那一百多万每天需要母亲将饭菜放到卧室门口,整日与漫画、电玩为伍的男性“御宅族”就是。眼见去年早稻田大学推出一款可依声控指令做饭、谈话的机器人,手上还覆盖一层柔软的硅胶,与自己互动应够亲切?再加上第一款机器人性伴侣不是也已问世了吗?他们的想法,自己孤绝隔离的避世生活,应该可继续维持。女性也大抵同此,看看东京出现的一连串以漫画书为主题的餐馆,服务生书内扮样尚可理解,离奇的是,赶去光顾的她们居然也同样穿戴。而猫咖啡馆已经开到二十几家了,很快就在全日本遍地开花。试想,花500日元享受半小时由猫陪伴的闲暇,超过时间还得另外付费,仅仅是因为爱动物,或自己不方便养宠物?作为对这个衰败社会的另类回应,她们表达的是对“人间”的失望呀。
    
    但所有的表达也仅到此为止,所有的孤独者都选择忍受,并不期待人帮助。因为更让他们不堪承受的是与人应接的恐惧。这种人际交往的恐惧既体现为见生人就红脸,就视线飘忽,更体现为自觉貌丑、口吃与体臭,然后羞愧至于非得用杂志蒙住整张脸不可。这样的用“间”,真让人感叹。又由于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在隔离中克制,甚至视这种克制为美德,这让日本人成了这个世界上孤独感最强烈的民族——西方人常这么说。但个人看到的还有另一面:倘将其放置到一广远的空间,他们必定会感到一种无处藏身的窘迫。这就是他们只要一出国门,在“我族主义”的作用下,通常又会做回群居动物的道理。因为他们无法轻松地与陌生人沟通,无法找到彼此安定的“间人”。
    
    由此联想到韩国人李御宁的《日本人的缩小意识》。他说日本人中有许多广场恐惧症患者,一到辽阔的地方,便像放了汽的啤酒,失去判断力,坐卧不宁,不知所措。仅仅是不习惯放大吗?说到底,是因为“间”的失去,“间人”关系的失去呀。再想到多年前贺圣遂先生的笑谈。某次他在饭店大堂宴客,歌呼淋漓,宾主尽欢。不意旁边一桌日本人无端紧张起来,有一最紧张的还起身过来道歉,弄得他一头雾水。其实,那也是“间”呵。我断定当时那个日本人一定想到列岛流传的成言,“男人一出门,必遇七敌人”。那没有“间”的世界,哪里还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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