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梨花告诉你:娜拉去哪儿了
日本影片 《纸之月》 公映之后在日本掀起巨大波澜。(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陈黛曦
日本影片 《纸之月》 讲述一位全职太太复出社会,在银行工作期间为维系一段恋情,挪用公款、贪污犯罪的故事。影片的结尾挑战了所有观者的价值观,犯罪的女主并未被绳之以法,而是“砸窗出逃”了。
影片糅合了日本影坛近年爆红的两大题材:“行业犯罪剧”与“人妻出轨剧”,将我们以为解放了的妇女重又置入了无所适从的境地。妇女问题是社会文明的试金石,100年前,易卜生笔下的娜拉第一次当着中国观众的面负气出走,有关这个女人的去向顿成社会公案。鲁迅说娜拉不是堕落,就只能回家;张爱玲却说娜拉吵完就上楼了,真不亏是上海姆妈教出来的“懂经”(上海话识时务的意思) 女儿,晓得穿衣吃饭才是硬道理,吵架也是为了首饰盒里能多一枚胸针。《纸之月》 的女主人公梅泽梨花分明是又一个娜拉,只是她比娜拉多走了几步。妇女解放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重回公共劳动。这位全职太太在影片的一开始就重回职场,看来时代的进步是明摆着的,梨花似乎已经回答了有关娜拉去向的问题。可当影片结束时,这个当代娜拉又一次出走了———在早已完成了出走家庭后,片尾的逃离显然意味着出走社会。由此,本片提出一个重要观点:原来社会也不是妇女们的桃花源。
影片公映之后在日本掀起巨大波澜,女主演宫泽理惠被授予两大影后桂冠,对角色的褒奖也正代表了日本主流评论界对影片意识形态立场的肯定。《纸之月》 的时代背景被确定于1994年,时值亚洲金融危机的前夜,整个日本社会的金融泡沫正在破裂。女主梅泽梨花守着一个安稳的丈夫,过着奔着中产去的日子,从平静如水的婚姻生活中复出工作不过是因为膝下无子的小寂寞。她无意中结识了一个正面临经济困难的大学生,随即与该青年陷入一场不伦的热恋。导演吉田大八用一连串漂亮的高速摄影辅以长焦距近景跟拍,逼近女主人公悸动的内心世界。两场地铁戏完美地将梨花对于自己在青春已逝的年纪居然仍会被男大学生盯梢的内心震荡表现出来,业已被陈规生活埋葬已久的女性意识于是瞬间被唤醒。为了帮助男大学生支付高额学费,她挪用客户存款。渐渐地,两人溺入由纸醉金迷的物质生活所浇灌的情欲中,过起了根本负担不起的奢靡日子,情欲枝繁叶茂,非法挪用的公款数字也越来越大,终于一天纸包不住火……
影片借这样一个日本女性在行业内的犯罪故事,探讨了日本当代都市妇女的生存状况。剧中一个关键性人物是梨花的同事———隅小姐,作为该银行资深员工,隅小姐兢兢业业、恪己守礼,勘称日本社会的职场模范,是一个与梨花形成鲜明对比的角色。这个原本在小说中没有的人物,被导演用来代入观众的感受。她不仅替我们的道德心鄙视梨花,还替我们的正义感和嫉妒心追踪梨花,最后不忘了替我们的同情心惋惜梨花。然而这个占尽专业和道德优势的隅小姐却被梨花的一跳彻底征服了,目瞪口呆的岂止是满口道理的隅小姐,影院座椅下已经尽是我们崩裂的为人信条和处世之道。相较于梨花与男大学生的戏份,片中女人与女人的对手戏更烈。女性之间的交锋,从动作到眼神、从语气到用词,实在是传递出了太多的生物信息和社会学意涵。某种程度上讲,梨花和隅小姐的对峙是当年少女梨花和修女对峙的延续。导演在尾声处的来回交切,目的就是为了暗示观众:梨花貌似乖巧,却有着离叛社会规范的宿命。这种危险的宿命正源于这个女人对爱飞蛾扑火般的欲求,在少女时代它因一个小男孩而起,人到中年它又因另一个小男孩而醒,这或许就是宿命的诡谲,也是梨花行动的逻辑。因而日本家庭和社会即便能够提供足够的安全,倘若必须偿付爱的缺失,就不能阻止梨花的出走。而隅小姐要的正是日本社会体制所给予的安全,哪怕它磨灭了人的自由意志,甚至将她改变成捍卫这种安全的工具也在所不惜。真是服了小林聪美———隅小姐的饰演者,刻板的造型和不苟言笑的演技,活脱脱地呈现了一个俗世的修女。只是她们的上帝是日本社会体制,她们的圣经是保障。
于是有人矛盾了,有人不愿意像隅小姐那样活着,也不敢认同梨花的所作所为。是的,梨花毕竟不是摩西,只是娜拉。她的功能是促请我们思考,而不是提供现成的答案。这个劫富济贫的“女侠”既击中了资本主义福利社会的要害,也因为想要用钱来维系爱的感觉而败坏了情感的纯粹。她的幸运则是恰巧遭遇了金融泡沫破裂时期银行内部的作假成风,更是一路由乐转悲,令她突然顿悟———导演的神来之笔是梨花第一次偷情后凌晨返家,一个天色泛出鱼肚白的清晨,她失魂地驻足街边,此刻影片出现点题镜头,梨花伸手擦去了天上的一弯新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过度及物的爱情、婚姻、体制,甚至金钱本身,俱是镜花水月。资本主义制造金融财产泡沫,同时也制造人际关系泡沫。这样的社会教人何以安顿,它只是窒息娜拉的家的放大。
梨花比娜拉多走的几步究竟是去哪儿? 电影借梨花命运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去了“一个该去的地方”。少女时代的梨花捐助过一位泰国的受灾儿童,第一次体会到教会学校所教授的“施与比得到快乐”,为此她不惜盗取父亲的钱,这个行为亦可看作是她日后犯罪的预演。出走的梨花最后去了泰国,熙攘的摊铺间,滚落的水果仿佛上帝之手,将她牵到了当年她资助的男孩面前。男孩已经长大,虽不富裕,却有家有业有爱心。他当然不认识梨花,友善地邀请眼前的这个路人品尝他的水果。梨花重重地咬下一口,那是她少女时代种下的爱所结出的一颗确凿而真实的果实。刹那间,满口沁入的甘甜似乎突然向这个流落异乡、万念俱灰的女人印证了爱的存在。梨花消失在泰国熙攘的街头。与此同时,梨花事件后复归平静的银行迎来了新的领导,隅小姐也因此躲过了被调离的安排。此刻,作为业务骨干的她正在会议室里聆听上司的指示。当她偶尔望向那块曾经被梨花砸破的玻璃,总不免会出神。梨花就是从那里出走的。隅小姐清楚地记得,梨花跳窗之前,自己一把将她拽住。本来她是不可能松手的,没有想到梨花回过脸来,无比真诚地轻声问道:“要一起来吗?”
要一起去吗? 那个窗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