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曾经崇尚东亚大陆上的文化;而在现代化的旅途上,日本也是中国最为重要的参照系之一。每个历史悠久的文明都有其独特的原生性和内核,在中日两国交流日益深入的今天,中国人对于日本文化以及相关的民族性依然充满了兴趣。为此,本报专访了中国社科院日本研究所社会文化室副主任崔世广研究员。
看重现实力量的对比
《21世纪》:中日两国是邻邦,在您的眼中,日本文化是什么样的呢?
崔世广: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指出了日本国民的矛盾性格,如日本国民既是爱美的,也是尚武的,但更为深刻的是她指出了日本社会是集团主义社会,日本文化是耻感文化。
日本社会是一个共同体主义社会,也就是集团主义。中国人的家族实际上也是一种集团主义,但一旦出了家族范围,中国人的集团主义意识就比较淡薄了。而日本的村落则有着很大的凝聚力,也是一个共同体,但中国的村落往往没有那么大的凝聚力。近代以来,日本的村落共同体渐渐解体了,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企业又成为了一种新的共同体,对企业的忠诚心很强。日本社会都强调这个,日本人对企业勤勤恳恳,忘我劳动,就是对企业的忠诚,因为他们把企业当作一种共同体。而且,日本人的共同体是分层次的,从家的共同体再到村落,到企业,最后是日本这个国家共同体。
还有一个特征就是日本人非常讲究现实,或者说现实主义。可以说,日本文化是非常贴近生活的一种文化,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实用主义的色彩。
《21世纪》:什么样的现实主义呢?
崔世广:比如说,儒家思想具有非常强的理想主义色彩,首先要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强调的是道德方面的修养,道德高尚的人才能从政,才能管理国家。儒家的理想是这样的,当然现实生活不一定是这样的。像基督教那样的一神教也追求的是超越现世的终极价值,佛教也是追求来世的东西。但日本的宗教不是这样的。
日本固有的宗教神道教不是一神教,其最高的神是天照大神,也是天皇家族的祖先神,但是其所管辖的范围不是世界,而是日本的国土,所以没有普遍性,这和基督教不一样。另外,天照大神虽然是最高的神,但不是唯一的神,对其他的诸神不具有绝对的统治权,不像基督教的上帝,是唯一的。日本有一个词叫“八百万众神”,就是形容有很多神。每个共同体都有自己共同体的神灵。
神道教里的内容也都是非常现实的。比如说天照大神是天皇家族的祖先,她的任务就是保佑天皇家族以及日本的繁荣和强盛。别的共同体的神灵也来保护他们自己的共同体的强盛和繁荣。每一个村落都有自己村落的保护神,跟日本人的现实生活密切相关。可以说,日本的神都是共同体的神。
还有,儒家思想在中国强调的是忠孝,但我觉得中国人是孝重于忠,日本儒家更强调忠,孝的观念似乎在日本并没有深深地扎下根,在日本,孝主要是子女对父母的报恩行为。而且中国宋以后儒家学说的禁欲色彩比较浓,但日本在情欲这方面是比较开放的。
《21世纪》:这对日本的现代化有什么影响吗?
崔世广:有的。
中国在1840年被打开国门之后,经历了魏源、李鸿章、康有为和孙中山等几个阶段的改革和革命,假如从1840年算到1898年的戊戌变法,也有将近60年了。日本是1853年被美国军舰打开国门的,到1868年明治维新,中间才经过了15年,所以日本现代化的思想转型是非常非常快的。实际上,类似我们的洋务派、维新派在日本也都有过,日本人也曾经提出过和魂洋才的口号,很像中国的中体西用,日本也出现过启蒙思想,与中国的维新变法派思想很相似,但节奏很快。
日本一开始也是闭关锁国的政策,美国人逼迫日本开放国门的时候,日本国内反对的声音是非常大的。当初兴起了一个尊王攘夷派,要把西洋人赶出去,不让靠近日本的领土和领海。但是后来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呢?因为在下关战争和萨英战争中,日本的长州藩和萨摩藩被打败了(长州藩和萨摩藩是日本西南的两大强藩,也是日后反对幕府将军的中坚力量,明治维新的多位重臣,包括木户孝允和伊藤博文都出自两藩——编者注)。
中间的过程当然很复杂,但经过跟外国人交手,日本人觉得硬战是不行的,于是他们开始转变,转变的非常快。日本人对实力对比是非常看重的。
《21世纪》:尤其是现实的力量?
崔世广:是的,更看重现实力量的对比。
另外,当萨摩藩和长州藩联合起来,以朝廷的名义与幕府作战,幕府在作战失利之后觉得大势已去,于是便还政于天皇,即交出了政权,实际上当时幕府还有很强的力量。这也说明日本人对大的趋势是非常敏感的。
其实在古代就是如此,为什么日本在唐代全面移植中国的制度和文化?因为当时中国很强大,也有很大的影响。但鸦片战争后,日本目睹了中国是如何被列强打败的状况,觉得清朝这么大国家都被西方打败了,对他们形成了很大的冲击。另外还有就是日本人的国家意识比较强。
传统文化的继承
《21世纪》:国家意识比较强?
崔世广:对。这里面有社会和历史的原因。中国封建王朝的皇帝有姓刘的、李的、朱的,但一个姓氏和另外一个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在家族虽然有很强的集团主义意识,但家族和国家之间除了行政上的联系之外没有其他的纽带,这个断裂是儒家思想没有很好解决的一个问题。而日本不一样,各个共同体是互相连接的,最上面还有一个日本国。在日本的传统观念中,整个日本是以天皇家族为本家的一个大家族,这种观念有着很深的影响。
《21世纪》:听了您的观点,我突然觉得,日本的现实主义的心态和文化为他们当时找到了前进的方向,而共同体的意识又为近代国家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传统资源。
崔世广:对,这是非常重要的。这是在现代化过程中非常重要的文化资源。
《21世纪》:这种对传统文化传承的态度方式值得借鉴。
崔世广: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创造了这么辉煌的文明,并且是泱泱大国,也有很强大的实力。这种自信不应妨碍我们对西方的,特别是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发展有一个比较清醒、积极的认识。
《21世纪》:在某种程度上,日本过去崇拜中国文化和后来崇拜西方文化是一致的。
崔世广:是一样的。但日本的对外意识,也是波浪式的,经过了好几个周期的变化。明治维新之后,强烈觉得不学习西方不行,要维护国家的独立就必须向西方学习,不向西方学习就不能富国强兵。所以出现了猛烈的欧化主义风潮,持续了二十年左右的时间,然后是国粹主义思潮的出现,开始强调日本的传统,向传统复归。到大正天皇时代(1912到1926年),又出现了西化的风潮,再到上世纪30年代法西斯主义的形成,开始全面排除西方的东西。
战后初期又出现了新的西化风潮,但经过几十年的高速发展,日本经济强大了,就又开始强调日本的传统和文化。最后,泡沫经济崩溃后,又迎来了新的向西方学习的时期。这种周期性的变化,主要还是和日本所处的环境有关。
《21世纪》:您刚才说,在日本的近代化过程当中,对西方的态度也呈现出波浪式的变化。但我们也看到近代以来,日本在积极西化的同时也出现了军国主义,甚至在早期,一些日本思想家,包括福泽谕吉和吉田松荫也提出要对外扩张,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呢?
崔世广:这跟刚才的话题有点关系。日本在现代化的过程中,相对来说国内矛盾是比较少的。日本在明治维新刚开始的时候,把武士阶级过去的一些特权给取消了,一些武士陷入了贫困。但在整个现代化过程中为什么日本动乱这么少?即使有一些反政府运动也被政府很快瓦解了。有两个原因值得注意。第一个原因是日本社会各个阶层之间的利益差距没有那么大,以至于战后描述日本是一亿总中流社会(即社会大多为中产阶级——编者注)。当然,最近十几年经济不景气,出现了社会差别扩大化的现象,但日本是比较重视这个问题的。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对外战争,把国民的视线向外转移。一旦发生对外战争和对外争端,国民的感情和情绪很容易被调动起来,尤其是对日本这种共同体意识很强的国家而言更是如此。
和强者联手
《21世纪》:总的来说,日本在近代化的过程中保持了基本的国内稳定,但对于任何一个后发的文明古国,在传统和现代之间都存在着一种张力,改革慢了,国家太落后,外界的压力大,改革太快,国民容易丧失自我认同,社会内部压力太大,无论是中国还是印度都面临着相似的问题,那么日本是如何处理这样的问题的呢?
崔世广:现代化的过程中,经济现代化对每个后进国家都是首要的课题。没有经济的现代化,也就没有军事的现代化,这两者是不可分割的。而没有军事的现代化,就不能保持国家的独立,这是非常重要的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始终是近代日本执政者的首要任务。
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生活的方式、生活的态度肯定会改变,对传统肯定会造成很大的冲击。有一些东西是不可避免的,比如说家族共同体的解体。日本在近代是优先实现经济和军事的现代化,而在政治和社会以及文化领域,则保留了很多传统的东西,例如颁布了《大日本帝国宪法》、《明治民法》和《教育敕语》等法令。当然,这些在战后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但是,就是在战后,日本也是推行了一条优先发展经济的路线。优先发展经济,同时照顾到各阶层的利益分配,然后振兴民族文化,可以说是日本现代化的一条基本思路。
应该说,对于东亚的后发现代化国家来说,政权的稳定是很重要的,因为只有存在一个统一稳定且强有力的政权,才能有力量去推行现代化的政策,推动经济和文化的现代化。当然,这个政府必须是一个积极进取而且开放的政府,而近代初期的日本恰恰拥有这么一个政府。
《21世纪》:从历史来看,日本总是和强者联手。
崔世广:日本文化中有这种倾向。过去中国强盛时,日本曾跟中国结成伙伴。在近代初期建立日英同盟,然后觉得德国最强,又跟德国结成同盟。战后认为美国是最强盛的,于是有了美日同盟。日本历史中有不少这样的例子。